我笑道:「聽說你們小時候,綁鞋帶都由傭人蹲著服務,可是真的?」
他凝視我。
我說:「鐵定幾時動身?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供你旅途消悶的。」
他開口:「寶琳,你說話太多驚歎號,太誇張浮躁,小說家下史葛費斯哲羅說的:『文章中驚歎號像是對自己說的笑話大笑。』實是非常淺薄不入格的作風,你幾時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劍刺了一下,卻死硬派的撐著不理,我把禮物盒子取出來。
「看,這是什麼?」我拆開盒子,「這是一副電腦國際象棋,不但會與你對弈,而且會說話,對每一著棋的得失,都發表評語,最適合像你這麼寂寞的人用,喜歡不喜歡?所費不菲呢。」
他望著我。
忽然之間我的聲音變得很刺耳,「喜歡不喜歡?」我追問。
占姆士以平靜的語氣問:「你為什麼哭?」
「哭?」我一怔,反問。
我抬頭看向牆壁的鏡子,可不是,鏡子中照出我的面孔,一臉都是眼淚。
我跌坐下來,再也忍不住,渾身簌簌的顫抖起來。
占姆士說:「命中注定我要認識你,你擺脫不了我,我來不是道別,而是接你與我同行。」
我瞪著他。
「何必隱瞞自己的感情?你騙了自己,但騙不了我,寶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標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能夠戀愛的時候,多享一下,跟著我走。」
我並沒有再多作掙扎。
將門匙掛號寄出給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郵船。
在船上,我習慣了他的舊式煙囪泳褲,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兒,天天早餐的油膩煙肉,下午茶的華而不實。
他們的享受與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兒,他們根本就接觸不到,我帶著幾副電視遊戲,他為「太空火鳥」著迷,一邊與墊子遊戲爭分數,一邊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只能打到百餘分,而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餘分。
他叫我「神射手寶琳」。他不知道我已經苦練了半年,那時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忌,右手就按鈕,這也是鬆弛精神的好方法,練熟了之後完全知道「火鳥」有幾個排列。
但是占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歡躺甲板上曬太陽。各人只珍惜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來臨時,就不值一文;獨身女人的自由,王孫公子的權勢,太太們的安全感,無論得到什麼,我們還是不快樂不滿足。
此刻我的心也慼然,這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期,時間總要過去的,我會還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脫離王子,獨自生存,回憶將化為薔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占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
「你皮膚越來越棕色了。」他溫柔的說。
「你父親可有情人?」我問他。
「我不清楚,謠傳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堅臣太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柏太太生下兒子,歐洲有小報傳是父親的私生子,後來父親接受柏太太的請求,成為那孩子的教父。父親大婚時只邀請柏太太的母親。」
我想起來,「我讀過這位柏堅臣太太的自傳。」
占姆士微笑,「將來你可會寫自傳?」
「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斷然說:「有我活一日,你就不會有那種日子。」
「你未婚妻聽了有什麼感想?」
他不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父親與母親結婚不久,也發生感情危機,當時父親離家出走,乘的就是這艘船,從歐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過四個半月。」
我聆聽著。
「他們也是人。」他輕撫我的頭髮。
我握住他的手。
「當時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書相隨,據說他倆到處參加瘋狂派對,船終於到家,母親逼女秘書辭職,父親至今引為憾事。」
「他們是否相愛?」
「母親愛父親,那自然,」他停一停,「至於父親本人,他毫無選擇,那時我國政亂,需要母親的幫助來重振聲威,鎮定經濟。瑪麗公主帶來的威勢的確非同小可……」
「對於你的行為,她怎麼想?」
「你不必問太多了,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事。」占姆士說。
我模仿他的口氣,「這個不用問,那個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麼多……」
「你這個女人,」他搖搖頭,「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去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覺得不能克制的興奮。」
「玩火……」他說:「我母親也曾用過這兩個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見略相同。」
「她說不怕你將來寫自傳,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寫起自傳來。」
我仰起頭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樂的時刻。
打長途電話給南施,她什麼也不問,只說史提芬人在香港,問她要去了門匙,天天哭喪著臉坐在握公寓內等我的消息,與那具會說話的電腦象棋遊戲作伴,倒是益了他。
「幾時回來?」她終於忍不住。
「等他結婚後,我不回來也得回來。」
「幾時?九月?」
「是。」
南施不響,隔了很久她問:「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響。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麼多,你怎麼知道你們之間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他未必要選中我。」
大姐輕笑數聲,「現在跟你多說無益,人在戀愛中,或自以為在戀愛中,連一團烏雲的下雨天都變成深紫色的蒼穹,無窮的風,啪啪打動原野的心……」
「歪詩人!」我苦笑。
「祝你快樂。」她輕輕說。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我也輕輕說。
我與大姐常常輕輕地說這種電話,我也像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