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多少少要找個好對像傾訴一番,多年來這個人是大姐,說不定她會出賣我,但我不在乎。
船經過南太平洋的時候,我已經曬得深棕色,一雙手反轉來看,手心與手背黑白分明,占姆士往往為這個笑半天。
我們故意繞著圈子,船上四五個隨從及下人一直不發一言,但他們雙眼出賣了他們心中的好奇。
到達地中海的時候,直布羅陀海峽著名的白堊峭壁宏偉美觀,海鷗成群在壁上回轉,我倆抬頭觀賞良久。
占姆士說:「甚至是皇帝,也不過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只有大自然永恆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與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塵土中平等地,與貧窮的鐮刀與鋤頭共處。」
他微笑,「你的英國文學尚過得去呀。」
我忽然譏諷他說:「不是每個女人中學畢業後,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後去當保姆的,這世界上有許多醫生律師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記得一兩句詩算什麼?」
他反而高興起來,「咦,指桑罵槐,彷彿有點醋意,這表示什麼?你愛上了我嗎?」
我只好笑。我立刻問及到了他的地方,他會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沒有維持這種風度,費時不自在,我不想與他隔膜頓生,我喜歡發問。
像「我住在哪兒?你家的馬房?」
像「老娘身上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你有沒有信用卡?我在百貨公司能否掛帳?」
——「船上這些侍從是否會把謠言傳出去?不如殺他們滅口——推下海去餵大白鯊。」
——「到了家你就沒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養在深宮裡的,我能否捧戲子觀劇去消磨沉悶的時刻?」
他會假裝生氣,「你為什麼不對我表示懼怕,像其他的女人們?」
我忍俊不住,「她們也不見得怕你,她們只是與你陌生疏遠。」我指出。
他消沉:「我沒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說:「可以互相訴苦。」
「哼。」
「據說你與妹夫不和?」我問。
「我管他叫『霧』。」
「咦?」
「又濕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說:「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也不見得找到朋友,我時常懷疑世上油若干名詞是人類虛設來自我安慰,對短暫虛無痛苦的生命作一點調劑——象朋友、愛情、希望這些術語,不外是騙我們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愛你的。」他說得那樣真摯,老成的面孔第一次發出稚氣的光輝。
「我們相愛如一對好友,」我溫和的說:「我可以確定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但這還不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他微慍。
「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件事。」我說:「我覺得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夠好了。」
他只好澀笑。
他將我安置在高級住宅區一所美麗的公寓中。一應俱有,給我零用錢,一個電話號碼,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歡公寓的廚房,寬大舒適,我可以一展身手。
對於自己的前途,我非常樂觀——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當這一切過去,我可以回家從頭開始再做馬寶琳,一個事業女性。
我是個樂天派,無拘無束,對於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渡過難關。
最主要是我對占姆士毫無奢求,他給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論多少,都不傷我自尊。
占姆士不能給我的,我也不苛求,我們是……老朋友。
我並不寂寞,駕小車子到處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裡名勝古跡特多,博物院、美術館,到處風景如畫,我有種真正度假的感覺,因為我這次真正能夠放下屠刀,做個無業遊民。
尤其喜歡逛古董街,一整條街上都有十九世紀廿世紀初不值錢的小貨色——一個筆座,一盞檯燈,照片本子,一件繡花背心……。
這些店都叫我留戀,占姆士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往那裡鑽。
我也計算過占姆士大婚的日子,不遠了,我感喟的想,這一切就要化為薔薇泡沫了,怎麼樣的來,怎麼樣的去,王子終於要同鄰國的公主結婚了。
但是我竟這樣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買作料做占姆士喜歡的煙三文魚加炒蛋,預備等他回來吃。
一出門就覺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覺,頭一個感覺是記者。
但這人不像,伊開一輛小跑車,盯了我幾條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買花,他車子停在花檔,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著我笑。
我捧著食物與其他的東西向他那邊走去, 他居然連忙下車, 禮貌地對我說:「小姐,允許我幫你忙。」他替我捧過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風度,目不轉睛的看牢我。
我心頭靈光一閃,微笑問:「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愛德華。」
「啊,你是那個有羅拔烈福面孔的弟弟。」我說。
他面孔忽然紅了。
「你盯著我作甚?」我問。
「我想看看占姆士的女友。」他坦白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
「媽媽大發脾氣,與占姆士起衝突時我在旁聽見的。」愛德華說。
「你母親雷霆大作?」我心頭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點擔心起來,「占姆士應付得來嗎?」
「你請我喫茶,我就告訴你。」
「你這個人,賊禿兮兮,不是好貨色。」我罵他道。
「你果然是個美麗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諒解占姆士。」
「謝謝你,」我非常喜悅:「你太誇獎了,很會說話。」
「茶呢?」
「我又不是開茶店的。」我說。
「至少讓我替你送貨。」他說。
我笑了,上了車。
他在一旁說:「占姆士說得對,你的確與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說廢話哩,跟著來吧。」我說。
他嘻嘻的笑,車子跟在我後面。
我招呼他進屋子,問他要喝什麼。我說:「你哥哥最喜歡牛奶與沙濾水,否則來一個馬天尼也好,最不喜歡咖啡或茶——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