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的門檻也很精,他並沒有開燈,即使有人在對面住宅看過來,也見不到什麼。
聲音很輕,但可以辨認其中有陳知,有呂良,有張翔,原班人馬,另加一把陌生聲音。
當下之之聽得陳知說:「……他並不快樂。」
之之有第六靈感,馬上明白這個他是什麼人。
呂:「過一陣子,習慣了西方的生活,便會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語與法語根本不敷用。」
張:「他抱怨巡迴演講示威非常勞累,同時,他不願意謾罵叫囂,他希望可以比較具系統地理智地進行有關工作。」
四個人沉默一會兒,像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之之心中有數,受人恩惠,替人消災,世上一切必須付出代價,一般人家千兒八百請個家務助理,什麼骯髒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牽涉到護照與居留問題,當然更加複雜。
當事人多多少少得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何嘗沒有怪誕陰暗的一面?
呂:「他有被利用的感覺。」
陌生人:「假使沒有龐大利用價值,他的下場不過與他同學一樣。」
之之聽到這裡,發覺這批人的語氣已經比較客觀,過分的好奇與熱情像是逐漸減退。
陌生人:「他有點矛盾,雖想經由大眾媒介繼續維持其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卻又逃避媒介的追尋,高深莫測,已逐漸走向自我中心。」
陳:「好像騎虎難下。」
陌生人:「跟著的一關更難熬,資本主義社會多麼喜新厭舊,一下子把人捧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膩便把人打進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熱情過後的反高潮。」
眾人又再次沉默。
這陌生人是誰,恁地清醒,好有頭腦。
之之只是不便張望。
呂:「他這三個月的節目已排得滿滿。」
張:「他們要求他一出場便大聲喊:我是某某某,這最使他難堪。」
陳知長歎一聲,「人在江湖。」
張:「他又特別懷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個總結:「流亡生涯不好過。」
呂:「陳知,他問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間胸口不禁咚一聲。
陳知輕笑,「他說之之是唯一搶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嗎?我倒也想見見這個女孩子。」
陳知:「舍妹有點任性。」
之之喃喃道:「閒談莫說人非。」
隔壁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感慨萬千,與哥哥在一起生活這麼些年,鄰房的活動.從來沒有間斷過,一直有同學來陪他練小提琴,做功課,籌備演講,身為人師之後,學生也經常上門,氣氛融洽,陳知性格天真率直熱情,不怕吃虧,器量又大,很有一點魅力,朋友喜歡同他交往。
但這一陣子的集會性質又自不同,牽涉到這樣大的題目,事前是陳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還蒙在鼓裡,祖母常常說,要待出了事,半夜來抓人,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有些大學生乾脆失蹤,再也沒有回家。
也有些家長只領回屍體。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壯烈犧牲的學生素半都出自極其普通的家庭,父親或許只忙著做生意或搞小公館,母親一天到晚搓麻將講是非,一干青年不知從什麼地方學會要爭取到底。
大抵是學校的教育吧。
知識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歎口氣站起來,不上大學,什麼事都沒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張茶几的一雙腳,一本書摔下來,啪的一聲。
夜闌人靜,這一聲比白天響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聽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間,房門推開,有人問:「誰?」燈亮了。
之之抬起頭,擠出一個笑。
陳知說:「是你,既然起來了,別站在哪兒,替我們做四杯愛爾蘭咖啡上來。」
之之氣惱,「我不是你們的茶水檔。」
「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較重要的任務給我,要不放我去睡覺。」
之之甫說完這兩句話,就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笑聲。
她用腳踢一記牆壁,「有什麼好笑?」
陳知說:「我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務。」
之之責問;「為什麼等到半夜三更才集會?」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職業,人人都要吃飯。」
之之沉默。
「來,幫個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總算勉強點頭,「別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廚房,吁出一口氣,取過杯子,正預備大施拳腳,就在這個時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連忙轉過頭來,是母親,之之立刻一疊聲叫苦,暗自跌腳。
季莊皺著眉頭:「三更半夜,你招待什麼人?」
之之張大嘴看著母親。過一會兒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麼人?」季莊步步進逼。
之之不敢出聲。
「我好好的兒子養這麼大,都叫這些人給帶壞了,什麼地方不好親開會,竟到我家來!之之,你上去告訴他們,限他們三分鐘內離開,不然的話我撥三條九,還有,以後不准再上門。」
之之很心痛,母親一次又一次為哥哥盛怒,一定傷身,她把媽媽拉到身邊,「你讓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陳知有智慧。」
「不行,牽連太大了。」
「不妨,我們置身安全地帶。」
季莊凝視女兒,「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個角落堪稱安全地帶,你可記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車房門口遭遇不幸?」
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涼颼颼,像是有幾條蚯蚓在爬。
過一會兒,之之說:「我上去叫他們走。」
「告訴陳知,我在廚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樓,敲敲房門,她哥哥出來問:「喂,飲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