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服務的機構,一早在去年已經醞釀脫主政府架構獨立,同事們本來覺得是件好事,這下子總算可以拿一筆服務全轉到私營機構繼續賺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猶疑起來,又希望保持公務員身份,以期獲得居留權。
明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地盼望兩全其美。
陳開友同妻子說過;「你看看好,結果駝子摔跤,兩邊不到岸。」
「退休金總沒問題吧。」
「先給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區區不數目到手也不曉得用來幹什麼她,以後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來續命,現在要換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帳留給宋朝付,行得通嗎,你是趙匡胤,你付不付?」
季莊不由得再點起一支煙。
「這些年來,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莊打開抽屜,取出外幣儲蓄戶口,放在丈夫手中。
陳開友看到數目字,相當詫異,「難為你了,可是也無甚作為,用以防身,總好過沒有。」
季莊仍把存折鎖好,「港人胃口越來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動輒不把七位數字放在眼內。」
「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莊說:「何嘗不辛苦了你。」
兩夫妻為著生活,為著家庭,為著老小,從來不敢爭意氣,強出頭,總是忍耐忍耐,以大局為重,只要家人溫飽,眼淚牙齒和血吞下,在所不計,漸漸背駝了,志短了,最多不過低低歎一口氣。
可是不明就裡的年輕人還往往認為中年人窩囊。。
他們不明白長年累月緘默地苦幹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
最令他們難過的是那些殘酷的年輕人包括陳知與陳之,他們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圍著看新聞,不出所料,那長著灰白卷髮的外國人本然表示沒有可能允許三百廿五萬港人進入英國。
陳知霍一聲站起來,看著他父親說:「在這種時候,還卑下地為這種政府做奴才,誠屬不智。」
陳開友像是一時沒有把那番話消化過來,只是怔怔地瞪著兒子。
季莊耳畔先是嗡的一聲,然後思潮在該剎那不切實際地飛出去,她清晰地回憶起懷著兒子的頭三個月,怎麼樣的嘔吐暈眩,為著生活,不得不掙扎上班,彼時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終於在第八個月被解雇,心情惡劣,影響胎氣,終於剖腹早產,護士把只得兩公斤重的嬰兒交在她手中,她冒著萬箭攢心之痛顫抖地接過幼嬰,急急數地的手指與足趾……
季莊張大著嘴,如今這嬰兒已經成長,他是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恥笑起父母來。
季莊的淚水汨汨流下來。
這孩子如何學走路,如何叫媽媽,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統統歷歷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親兒。
她衝向前去,仰起頭,看著陳知。
只見陳知一臉鄙夷之色,彷彿在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大好熱血青年,怎麼曾投胎到這種父母家中來。
季莊混身簌簌顫抖。
其實孫知見母親神情激動,也已經後悔,只是堅持原則,一時下不了台。
陳之過去扶著母親,對哥哥說:「快道歉,快向母親道歉。」
這時候季莊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指著陳知說:「你給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這個家也不配你。」
之之見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門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揚聲道。
陳開友過來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傷心一時也擠不出眼淚。
過半晌他輕輕地,委曲地,自言自語般說。「季莊,我若單為自己,哪裡找不到一口飯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淨是為自己,學會拍馬屁、鑽門路、投機、取巧,也沒害過旁人,只為生存,季莊,我凱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曉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間,陳開友覺得兩頓涼颼颼,似有東西在臉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這才哽咽地同妻子說:「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盡力氣,不過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湧上心頭,長歎一聲。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們這一代的事。
偏偏這個時候,門鈴一響,有不速之客駕臨。
季莊萬念俱灰地去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穿花裙子的洋婦,染就的金髮,上唇有鬍髭,一身狐騷臭,吊著沙啞的嗓子撈嬌俏,她說:「我找李察季。」
季莊的神經繃得不能再緊,見到這個奇景,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之間歇斯底里的笑起來。
季力連忙迎出來,「蘇珊,這是我姐姐與姐夫。」
他把洋婦扯到三樓自己房去,季莊只聽得客人批評道:「房子雖大,太舊了一點。」
六月以後,什麼樣的怪事都出來了。
本來陳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過完這輩子,老人家延年益壽,家主安然退休,主婦無憂無慮,少年們精益求精,甚至連舅爺都可以繼續風流惆儻。
此刻這台叫幸福家庭的戲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劇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失去連貫性,善良的季莊頭一個不曉得如何適應。
陳開友把妻子緊緊擁在懷裡。
時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們像是從來沒有出生過,陳氏夫婦彷惶、淒清、無奈地凝視對方的臉,似在找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幸虧門鈴又再響起,他倆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
這次由陳開友去應門。
來人是季力的女友吳彤。
在平時,陳開友當盡力為妻勇遮掩,此刻,他實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聲下氣,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麼,他橫是橫豁出去,疲倦的說:「都在樓上。」
奇是奇在吳彤也穿著差不多式樣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過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來挽回一些什麼,她一手推開陳宅男主人,衝上樓去。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