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星在農曦中深深感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應。
人類的本性似狼一樣,到了時候,總希望葉落歸根,跑到故鄉來找歸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剛想上船,忽然看見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霧中站著的是張貴洪,他手中抱著小王陽,兩人不住擺手。
周振星深深感動,落下淚來。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詩,改了幾個字,吟將起來:「振星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張送我情」,吟後只覺滑稽不堪,又破涕為笑。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倆拚命搖手
船緩緩駛離碼頭。
周振星揩乾淚水,走進船艙。
嬋新鎮靜地在翻閱聖經。
振星沒精打采問:「他們會接受馬利修女嗎?」
「馬利修女精通七種方言,有三十多年經驗,資歷勝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會習慣。」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點不計較,得到一些些便歡天喜地,開花結果
嬋新默認。
「社會太過富庶,民心不足,生活無聊,一覺睡醒,不是抗議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費醫療服務不夠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癱手癱腳那樣叫社會照顧,有時想想,真覺討厭。」
嬋新唯唯諾諾。
損星忽然懷疑起來,「我就是那樣的人吧?」
「不不,」」嬋新連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釋疑,「不,我就是那樣,對父母勒搾無窮,媽媽不止一次說終有一日只好做我陪嫁婢女。」
嬋新忍著笑,「你改過來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貪婪了。」
「年紀輕,不懂世界艱難,也是有的。」
「嬋新,我想把婚期押後。」
「那你該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幾年事,」振星吁出一口氣,「看清楚世界再說。」
「慢慢商量吧。」
「嬋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過一會兒,她已遠遠看到上海外灘的沿黃浦江建築物。
她知道鄧維楠會在碼頭接她們。
事實證明少了小鄧還真不行。
要靠他軋飛機票,訂旅館房間,以及帶出去吃飯。
嬋新在房靜靜休息,只吩咐振星幫她打幾通電話到香港去聯絡。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盤算,該怎麼樣把自來水喉接通整座孤兒院……
然後跟鄧維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煙稠密,路人肩膀擠肩膀,好一個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裡邊笑嘻嘻,不動聲色看路上風景。
鄧維楠問:「喜歡嗎?」
振星點點頭,「像伊士但堡。」
鄧維楠聽了大樂,「前些時候我說上海像卡薩布蘭卡,差些被朋友扔石頭。」
「像--怎麼不像。」
「振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語。.
「振星,」鄧維楠忽然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他是誰?」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鄧維楠無奈,「我總得知道我的假想敵是誰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敵入不是他,與你鬥爭的是周振星的良知與理智。」
「周振星,你會投降嗎?」
振星抬起頭,看到人煙裡去,不知怎地,這個城市永遠似罩著一層煙霞,什麼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顆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沒有任何表示。
傍晚,鄧維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學夜間部教一個課程.他不顧意曠課,但又不捨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說:「我回旅館等你。」、
「那你多無聊。」
振星見機,「我在學校圖書館等。」
鄧維楠笑,「可是,要兩個半小時呢。」
「我出來有些時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當心。」
嬋新見她回來,問道「沒去逛百貨攤嗎,據說這裡的蚤子市場不輸給歐洲。」
振星見茶几上一疊四五張留言字條,均系王沛中打來
「他說些什麼?」
「沒什麼,王先生彷彿有點第六感。」嬋新笑笑。
振星看到幾隻茶杯,「有人來過?」
「教會同事。」
「明天我們就要走了。」
嬋新點點頭,「可不是。」
振星忽然說:「嬋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當中,總有異性對你表示過好感吧,當其時,你也想過有所回報吧。」
嬋新牽牽嘴角,「自己煩惱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著煩。」
振星白她一眼,取過外套。
「你去何處?」
「逛舊貨攤買紀念品去。」
嬋新勸道:「振星,已經晚了,不如早點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點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嬋新知道勸告失效,只得搖搖頭。
回到大學,鄧維楠尚未下課,隔著課室的玻璃,正好來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寫筆記。
振星本來以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寫滿化學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時間已經到了,可是好幾個學生有問題要請教客座講師,鄧維楠的目光在門外尋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發出輕微咯咯聲,他的雙耳特別靈敏,立刻看到振星這邊來,損星發覺他眼神複雜,其中充滿憐惜神情,憐惜什麼,憐惜誰人?呵,是他自己,因為在防不勝防的情形下,他愛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只顧著留意他,忘卻自我。
課室內的鄧維楠只看見窗外一個女孩在等他,多久沒這樣的事發生了,只有在大學裡人才這樣等過他,他才等過人。
那張小小雪白的臉有點歡喜,有點彷徨,大眼晴星光閃閃,在外頭凝視他呢。
她愛他嗎?有一點點吧,不然不會出來,其實在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應該在酒店房間舒舒服服睡一覺。
他聽見他自己同學生說:「我有點事,有什麼問題,下節課再說。」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筆灰,收拾筆記,離開課室,走到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