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沒有?
應該,緯度差不多的地方氣候也相仿,內陸只有更冷,孩子們面孔凍得紅紅,穿著臃腫的棉襖,可愛如年畫裡幼兒造型。
他們有想念李老師嗎。
還記得李老師用英文教的三小豬寓言嗎。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麼?」
他們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氣脹,不舒服,起來找藥,書房有光,她走近。
聽見兩把聲音輕輕說話。
「出門一里,不如家裡。」
「回到家,感覺不同。」
「往日只覺困家裡又悶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兩個人嘻笑。
可恩淚盈於睫,做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竟然聽見母親與穗姨的聲音。
第七章
既然是做夢也不妨,好歹得走過去與媽媽說幾句話。
可恩推開書房門。
書房裡的人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正是關錦嬋與朱穗英這一對好排擋。
可恩微笑走近,「媽媽,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們伸手拉她。
可恩把頭埋在母親手裡,這夢境何其真實,她流下淚來。
只聽得穗姨說:「可恩變得又黑又實。」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寬了。」
「為什麼不說話?」
可恩看見母親頭髮沒染好,露出絲絲雪白髮腳,她何嘗不是曬黑了,雙頰許多雀斑,笑起來眼角全是皺紋。但是,卻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當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願你跳舞。母親氣色這樣好,當然是跳了舞回來。
即使是做夢,也代她高興。
可是,這個夢好似比往日的夢略長略真。
「過來坐下,」穗姨說:「聽日焺說,你都改過來了,現在足不出戶,同往日南轅北轍,又懂得收拾屋子……為何沉默?」門響,日焺進來,捧著買回來的宵夜,「我胡亂挑了粥粉飯面,」看到可恩,「可恩,她們回來了。」可恩這才發覺不是做夢,她強做鎮定,握住母親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竟然客套地問:「玩得高興嗎?」關錦嬋也雙眼潤濕,「很開心很輕鬆,歐洲美不勝收,但是無論如何,家裡最好。」日焺把食物轉了碗取出。
可恩盤膝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很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她們把旅遊照片攤出來擺滿一地。
日焺問:「為什麼不用數碼相機?容易儲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乾脆擱小盒子裡,要看時整疊取出。」
可恩縮在沙發裡不出聲,體內細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蜷縮在沙發上盹著。耳邊母親說:「咦,睡著了,奇怪,也不說話,也不吵鬧,像換個人似的,應當高興,但是見她長了靈性,反而傷感。」第二天醒來,可恩發覺自己還在沙發上,身體壓著一條肩膀,已經麻痺。她想起昨夜的事,連忙跑上樓去找母親,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隨即聽見園子裡有人說話,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來是母親與園丁在商量不知什麼,她放假這段日子,園子荒蕪了。可恩鬆口氣,媽媽的確在家。
以後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梳洗更衣上學。
在門口碰到母親,輕輕說:「今日下午沒有課,媽媽等我一起吃飯。」
「穗姨會過來做沙鍋魚頭。」
可恩把車開走。
她母親目送小小車子離去。
園丁掘地種鬱金香球莖,關錦嬋斟杯熱茶,坐在小客廳裡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來了,挽著一籃菜。
錦嬋說:「可恩說會回來吃飯。」
「呵,真是難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們土生兒不能吃辣。」
錦嬋發呆。
穗英張羅起來,一邊說:「昨晚我看一個電視清談節目,大開眼界,原來根據統計,英國此刻有三千五百萬個三十五歲以上的獨身女子,她們是寡婦或失婚或從來未婚,正尋找約會對象。」錦嬋放下杯子,哼一聲。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確比較天真,其實不是沒有適齡男子,不過三十多歲的男人通常喜歡約會二十餘歲活潑無包袱青春女,你說可是?」錦嬋仍然唔一聲。
「我早已放棄約會這件事。」
她以熟練手法切好蔥姜,把大魚頭取出沖洗。
「幸虧,還可以為孩子操心,苦中作樂,有個寄托。」
關錦嬋感慨說:「你看,誰沒有誰不行呢,我毅然離家,滿心內疚,晚晚輾轉反側,擔心可恩,還以為她會燒通屋頂,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過來,井井有條,升上大學,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運才對。」
「可恩天良未泯。」
「聽日焺說,可恩完全擺脫陋習。」
「是什麼導致如此巨大改變?」
「還記得她五六歲是最喜愛粉紅色嗎,到了十二三歲,忽然全身藍黑,一年級又說班上男同學中與弱智兒班哲民最要好,過了一年,問起他,她茫然無頭緒。」錦嬋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歡來自北方的張丹?」
穗英開始炸魚頭,喳一聲,香氣四溢,她擱上鍋蓋。
「喜歡有用嗎,不喜歡又有用嗎。」
「張丹聰敏上進用功。」
穗英說:「我喜歡可恩。」
錦嬋哧一聲笑,「可恩有什麼好?」
「家底清白,自小認識,又有妝奩。」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實她來自破碎家庭,個性孤僻,剛自深乙水(?這字怎麼拼?」)裡爬出來,尚未度過危險時期。」
穗英歎口氣,「哪由得你我說什麼話,我們凡事僕心僕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關起門飲泣,怎可責罵,他們來到這個世上,又不是為著滿足那顆可憐的心。」
錦嬋不停點頭,「看得那樣開又有這樣的智慧,差不多了,你會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她們兩人先是苦笑,繼而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粉皮大魚頭也差不多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