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不羈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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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阿張低聲說:"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聲音乾涸發抖,"既然來了,不如看清楚。"

  阿張點點頭。

  他緩緩走到床邊,把那男子翻過來。

  他還活著,只不過爛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個子大得多,也不染黃發。

  阿張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強睜開眼睛來,又閉上。

  阿張找來一杯水,淋到他臉上。

  他伸手來擋,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麼都肯做……"

  連一隻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針孔。

  阿張把一張鈔票塞進他口袋,"余求深在什麼地方?"

  那人又驚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與他分手。"

  阿張再給他一張鈔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醫院裡。"

  "什麼病?"

  他啞笑,"我們這種人,你說生什麼病?"頭頹然垂下。

  阿張站起來,用目光徵求清流意見。

  清流淚流滿面,呆立在門邊。

  一隻灰色的大老鼠躡足走過,像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奇地張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轉身離去。

  阿張放下那人。

  他猶自叫喊:"喂,你們是什麼人?"

  回到街上,阿張鬆口氣,速速把車駛走。

  "唐小姐,我載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醫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間鏈獄去。"

  清流茫然,"貓兒島不是世上樂園嗎?"

  阿張苦笑。

  醫院在山坳,風大,站著都可以聽到嗚嗚聲,衣據臘臘聲響。

  在櫃格問了半晌,幸虧都說英語,比上次方便。

  看護在電腦上找到記錄。

  "余,男,廿八歲,他昨日已出院。"

  "痊癒了?"

  "不,他的妻子說他願意回家去度過最後的日子。"

  清流的頭頂被澆了一大盤冰水。

  "是什麼病?"

  "我們不便透露。"

  "有無地址?"

  "我們不能公佈。"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頭都抬不起來。

  阿張輕輕說:"唐小姐,我有辦法,你且到接待處坐一坐。"

  他在機器處買了一杯熱可可給她。

  風忽然停了,大霧降下來,籠罩住整座建築物,清流清晰地聽到病人呻吟之聲,像煞幽靈求救。

  她打了一個冷戰。

  半晌,阿張回來,不動聲色地說:"有了。"

  如此有辦法,當然不止司機那麼簡單。

  "他在哪裡?"

  "在本市。"

  "可以帶我去嗎?"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見他最後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對這個人印象不錯,最好不要見他。"

  清流想很久,"謝謝你的忠告,我還是要見他。"

  女人固執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阿張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買了一些簡單的食物,然後加了油,把車子往郊外駛去。

  "他住在一個菠蘿園附近。"

  清流不覺得肚餓,坐在車中,一聲不響。

  山路巔簸,車子有節奏地擺動,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與雪白的牙齒。

  自不羈的風下來,不知已過了多少歲月,彷彿已有半個世紀。

  忽然聽得阿張問:"為什麼一定要見他,是有重要的話說嗎?"

  清流點頭,"是。"

  阿張不出聲了。

  是,她想對他說:以前,對我來說,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個人,現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來尋找彼時的夢。

  車子駛了個多小時。

  "到了。"

  小路通往幾間磚屋,他們下車向前走。

  遠處,是綠油油一望無際的菠蘿田。

  這時,清流覺得腿軟,阿張過來扶她。

  兩隻金色尋回犬聽到陌生人腳步慢慢走出來探聽消息。

  接著,一個穿著大花寬身裙的土著婦女走到門口,揚聲問:"找人?"

  "是,找余先生。"

  婦人上下打量,"你們是他什麼人?"

  阿張自作主張,"親戚,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變了口氣,"請進來。"

  清流不聲不響跟在阿張身後。

  小磚屋內相當整潔,電視螢幕正轉播壘球比賽。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聲音說:"余不行了,眼看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你們剛好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門口。

  "我女兒把他看護得很好。"

  清流低聲說:"多謝你們照顧他。"

  她笑笑,"塔麗泰愛他,我愛塔麗泰。"

  真是一個好母親。

  臥室門依啞一聲,推了開來,一個俏麗的少女走出來,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嗎?"

  "不,他們尚未正式結婚。"

  少女問:"媽媽,他們是什麼人?"

  婦人用土語解釋幾句。

  少女立刻說:"請隨我來。"

  臥室寬大整潔,一張木床上罩著白紗帳子,落地長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遠處山巒。

  "在這裡。"

  清流耳畔嗡地一聲。

  終於可以再見面了。

  阿張識趣地低聲說:"唐小姐,我在外邊等。"

  清流跟著塔麗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張籐榻,有人躺在上邊。

  清流停睛一看,退後一步。

  是誰,瘦如骷髏,頭髮稀薄脫落,一股腐敗的氣味攻鼻而來。

  那人眼睛半開半閉,眼珠混濁,根本不知能否視物,皮膚也有一團團潰爛,淌著濃液。

  清流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病人。

  她顫抖地問:"余求深呢?"

  塔麗泰過去,握著病人的手,抬起頭說:"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嚇得魂不附體。

  短短幾個月不見,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塔麗泰輕輕在他耳畔說:"有人來看你。"

  啊,她真偉大,待他一如未病時,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聽得病人也輕輕問:"誰?"

  "你的表妹。"

  "在哪裡?"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麗泰說:"來了,來採訪你呢。"

  余求深微微轉動眼睛,像是凝視唐清流,半晌,他搖頭,"我不記得了。"

  他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彷彿進入迷離境界。

  塔麗泰站起來,歉意地說:"對不起,他認人有困難。"

  不。

  他是真的不認得唐清流。

  無數闊太太身邊的某個丫環,調笑過幾句,轉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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