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冷冷答:「我媽媽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記得你。」
「程嶺,我嫁了美國人,即將去美國。」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帶著一起走,程乃生夫婦對你再好,與你並無血緣關係,我
是你生母。」
程嶺雙目看著別處,「我不會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嶺,我們可以從頭培養感情,你可以恢復本來的姓名,你原來叫劉
嘉銘。"
「不,」程嶺很平靜,「我叫程嶺,我沒有第二個名字。」
「程嶺,我們要去紐約,你會喜歡那裡,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讓我
們從頭開始。」
程嶺忽然笑了,「你說得真輕鬆。」
那女子沉默下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轉意,
打電話給我。」
程嶺並沒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進程嶺校服袋裡,忽然哭了,連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轉身
跑回對面馬路。
程嶺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車,吩咐老邱
駛回家去。
程雯追問:「是那個舞女嗎?」
「我才不理她是誰。」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問:「你不會離開我們吧,我有三條算術不會做。」
「不會,你放心,我不會離開程家。」
程嶺淚流滿面。
那一個晚上,程太太與程嶺在露台上談天。
程太太已經淋過浴,脖子上灑著清香的爽身粉,坐在籐椅子上,嘴裡
在吃青橄欖。
「你見過生母了?」
程嶺點點頭。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說起來,還是我的中學同學,遇上一
個不應該嫁的人,懷著孩子無法撫養,只得交給我們,她隻身到香港來,
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你使她很傷心。」
程嶺低下頭。
「她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在此地工作合約完畢,要回美國去,她不
捨得你,這一去,也許以後都不能見面了。」
程嶺不發一言。
「你生母叫方詠音,人家說她是個舞女,那是不對的,她的確在鳳鳴
舞廳工作,不過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嶺握緊雙手。
「嶺兒,你愛留下,我們都很歡迎,只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明白
人有許多苦衷,不是說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嶺的嘴唇動了一動。
「像我,明知你們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嗎,不能夠,
我不想念她嗎,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頭家,我是你們的媽媽,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來,我需三思。」程太太雙眼潤濕。
程嶺側然,「媽媽。」
"詠音那時抱著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麼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歎口氣。
半晌她說:「去睡吧。"
那∼日之後,程嶺又足足過了一年好日子。
那個叫方詠音的女子不再來騷擾她,功課又跟上去廠,程氏夫婦依
舊疼愛她,唯一壞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級,而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程嶺與同班同學不大相處得來,她比較高,也比她們大了一歲多。
但是老師喜歡這個漂亮用功靜默的好學生。
一日上音樂課,修女用鋼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這是中國民
謠,你們之間,有誰會唱嗎。」
隔了一會兒,程嶺才羞怯的舉起手。
「馬利,請你出來唱給同學聽。」
程嶺漲紅了臉,終於鼓起勇氣,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國語輕輕地唱
出歌詞:「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
頭留戀地張望——」
程嶺在上海靈糧堂小學學會唱這首歌。
這首歌使她想起當年小息時喝豆漿當點心的情形。
她溫柔清脆的聲音叫修女鼓掌,同學們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來。
程嶺覺得她不是不快樂的。
程家同外國人一樣過聖誕,程乃生帶著孩子們看電影吃大菜買禮物。
電影叫白色聖誕,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雞,味
道極像鞋底,末了程嶺的聖誕禮物比別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數。
「嶺兒,這是你生母自美國寄回來給你的,」
程嶺捧著盒子回房,也不拆開,待假期結束,她特地跑到郵局說:
「無此人,請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兒當禮物那樣送人,後來又送禮物給這個送了出去的女
兒……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麼把戲。
天氣暖了,阿笑說:「來,我們去買春季大馬票."
小店把馬票用夾子夾在高處,迎風飄揚,票上號碼對中了,會得發
財,可以一本本買,也可以一張張買,阿笑從來沒中過。
「來,』』她說:「大小姐你來替我抽一張,」
程嶺叫弟弟去高處取,看著阿笑鄭重地把馬票放入小錢包內。
她眉開眼笑他說;「中了獎,叫你們媽媽另外找傭人。」
程霄還不明白,「為什麼?」
「啐,發了財,還不走,還服侍你們?」
她沒有中獎,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廚房後邊一向房間內,小小地方,倒也整潔,她房內有一
只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用粵語廣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聲音
調小些」,她說唱起廣東戲來那簡直是厲的呼聲。
阿笑喜歡在熨衣裳時收聽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擱一隻銅噴壺,
程霄時常偷來噴程雯.
有時程嶺與程雯鑽在阿笑房內看她積聚的電影說明書:每部電影均
在戲院免費派發一張說明書,講述劇情,還附著演員表,什麼人演什麼
角色,這其實是程嶺最先接觸到的短篇小說。
他們三人當中,以程雯的粵語說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著房間
聽那些羅,呢, 啦,同廣東小孩一式一樣,有誰打電話來,程太太總叫程雯去講。
他們家隨即置了電冰箱,程霄一天起碼開它百來回,並且問:「冰
箱裡那盞小燈,門關上之後,是否仍然亮著?」
程乃生一直沒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問母親;「爸爸的職業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