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是一個看《紅樓夢》的人,外國男人,我不歡喜。
「中國朋友呢?」
我說:「你少擔心,我嫁不出去不礙你。
「我只是好奇,下三濫的好奇,我太想知道你在外國的戀愛生活。」莉莉坦自承認。
「我沒有戀愛。仍然是一樣;我喜歡的人對我不感興趣,對我略有興趣的人我又不中意,叫我擋了回去。蹉跎至今,唉,天下如心的事,對我來說,真是太少。
「也許你要求高。」莉莉說。
「高?低得很呢。」我笑說。
她也笑了,拍拍我的背。「好了,像你這種天闊海寬的人,還嚕裡嚕嗦的發牢騷,我們簡直不用活了。」
我看看表:「我要回去了,媽媽等我吃晚飯哩。」
「你媽媽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我說。
「我喜歡你的手錶,你的髮型,你的衣服,你說話的姿態,你的自由,我羨慕你,辛蒂,你真有你的!」她說。
「你太幽默了,莉莉,不如我好與你吧。」我說。
她結了帳。開車送我回家。
「幾時你出來,我們好好的談一談。」莉莉說。
「好。」
「……你見了堅沒有?」她忽然問。
我一怔。「沒有,我剛到的,你是我第一個見的人。」
「我勸你不要見他。」
「我現在不怕他了。」我說。
「怕?誰說怕?我擔心的是你還愛他。」莉莉說。
我不出聲。
「他現在很不堪。」莉莉說,「居然還活得頂好。」
我溫和的說:「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他好,他不好?他不過是活著。你看我也應該很好,但是我告訴你,我不過如此。」
莉莉白我一眼,悻悻然的說:「難怪你媽媽當初氣成這樣,我看你真是軟硬不吃,獨獨吃他那一套!」
我替她關上了車門,「你還是回家做你的賢妻良母去吧。」我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我的天,這是什麼,洋親熱?我受不了的。」
我笑,「去吧。」
回到家裡,媽媽說:「行李都替你整好了,過磅五十多公斤,真虧你的。那把古劍你哥哥很喜歡,一件大衣也合我的意,你爸爸那只皮夾子太貴了一點。我看你這些年在外邊,正經的東西一點也沒有置,還是那幾件外套,幾年前我替你買的。破破爛爛的一大堆,有兩隻金十字架,大倒是很大,也不知是真金還是破銅舊鐵——」
我放下飯碗,「媽媽,是真金的,九K金,貴得很。」
「——好,還有一張外國女孩子的放大照片,是女明星嗎?長得倒好看,那眼睛綠得可怕的,頭髮倒是有點紅,真合了我們中國人一句話『紅顏綠頭髮』。」
「那是我女同學。」我說。
哥哥說:「照片上倒寫得極親熱,給我最親愛的辛蒂情人,丹妮爾XXXXX,一共五個X,都是熱吻。老實說,叫我到外國去,這種熱情受不了。別以為她對你一個親熱,轉眼又和別人好去了,我吃不消。」
他停一停,「不過有女孩子對你這樣,也證明你人緣不錯。兩個女人的友誼,倒是值得的。」
我在喝湯,含糊的說:「她很美,丹妮爾,全校最美的。」
哥哥點頭,「難得的是高而且苗條,不容易。」
媽媽問:「聽說她們很隨便?阿狗阿貓她們都跟了去?」
我笑,「誰叫那些阿狗阿貓去勾搭她們呢?我倒喜歡外國女孩子,爽快,而且美的是真美,沒有化妝做作。」
哥哥抗議說:「媽媽,你聽辛蒂這種口氣!」
媽媽說:「她是一向這樣放肆的。你做哥哥快給她介紹一個朋友,早早結婚,把她交給丈夫管,我們好了一件心事。我的天!」
我反駁:「剛回家就說這種話給我聽,真叫人心寒。」
他們都笑了。
吃完飯,我有點累,回到房間裡,打開了化妝箱,我呆了一呆,我知道媽媽把我的東西都細細翻閱過了,她盡量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但我還是知道她翻動過了,她這個毛病是一輩子不會改的。我有什麼把柄可落在她手裡呢?我苦笑。我在化妝箱裡找到了我的安眠藥瓶子,拿了兩粒用水吞下。靠在床上,點著煙,我真疲倦了。
哥哥敲了敲門進來。
「還是抽煙?」他問。
我點點頭。
他又拿起我的藥瓶,呻吟一聲,「你那安眠藥還沒有戒掉?」一邊搖著頭,「你打算幾時改?」
我彈彈煙灰,「媽媽幾時不把我當賊辦了,我就都戒掉。」
他說:「你偏偏做賊樣,怎麼好怪她防你?」
「開頭是她先懷疑我的,我為了報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就故意做賊,怪我嗎?」
「真是惡性循環。」哥哥笑,「如今你也一把年紀了,算了,她總是愛你的。」
我呼出煙,「誰知道?為人父母,不過是為了滿足領袖慾,孩子們如果不照他們的命令進退,便屬不孝,除了哪叱與我,誰肯背這黑鍋?」
「聽聽這口氣!」哥哥搖頭笑歎,「我說你一點也沒有救的,去了這三年,原以為你有進步了,誰知還是如此,你算幫幫我忙,答應我兩件事。」
「太難了。」
「沒有難的,頭一件,吃了安眠藥不能喝酒。第二件……不要見堅了。」
「太容易了……不過堅,堅是誰?」我問。
哥哥太滿意了,「好,辛蒂,不枉我偷偷寄匯票給你。明天我介紹一個好的男朋友給你。」
「罷咧!」我扁嘴,「你們那『好』的男孩子,全是呆大,十勿全,我還是一個人來得太平點。」
「他明天晚上來吃飯,你愛見就回家來,告訴你!他極漂亮的,打燈籠沒處找的人材。」
「既然如此,怎麼沒主兒?」我問。
「人家眼界高。」
「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我說。
「只好希望他一時糊塗,鬼迷心竅,偏偏看上了你,也是有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只好為一為自己的妹妹,害他一害了。」
我只好笑了起來。藥有點發作了,我覺得眼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