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丹衷心祝羅倫斯幸福。
他開車送她到一個小小海灘,她下車去散步,他在車子裡等她。
那是一個陰暗的上午,下毛毛雨,守丹拾起沙灘上的小石子,往海浪擲去。
小時候,父親曾告訴她,關於精衛鳥填海的故事。長大了,才知道童話還不算淒涼,人生中還有許多說不出的磨難。
她站了許久,吸飽了海風,才說:「回家吧。」
那間公寓,也算是她的家了。
在那裡,她是主人,沒有人會談淡地跑過來,冷冷地說:「叫你去搓搓內褲。」
守丹取笑自己,真小氣,一句話記到現在,並且生生世世不打算忘記。
她回到車內。
羅倫斯看她一眼,「哭過了?」
守丹微笑,「別誤會,阿洛,我不是不快樂的。」
「那最好了,現在我打算送你到醫院去。」
守丹冷冷地吩咐,「阿洛,我說我要返家。」
阿洛轉過頭來,「這一固執到底的表演給誰看呢?」
守丹惱道:「阿洛,適可而止!」
阿洛也在氣頭上,一言不發把她送返市區。
守丹坐在客廳裡,一動不動,直到黃昏,累極抬起頭,在一面水晶鏡內看到自己,不禁嚇得跳起來,不知恁地,她在那個光線下,那個角度,那種神情,竟活脫脫似她母親。
守丹記得那一日母親辭別父親返來,就是那個表情,獨自坐在沙發上良久,才悄悄說:「守丹,以後天地雖大,只剩下我們兩人了。」
守丹用手掩著臉,眼淚自指縫汩汩流出,她踉蹌地站起來,開門,叫車子趕到醫院去。
核對過病房號碼,她輕輕推開門。今日,無論母親怎樣對她,她都決定逆來順受。
房內光線幽暗,沒有動靜,守丹悄悄走近。
窄窄病床上躺著一個人。
守丹一眼瞥見一張乾枯的面孔,便說:「糟糕,走錯病房。」
才轉身預備靜靜退出,卻聽到病人呻吟一聲,「誰?」
守丹僵住,那分明是她母親的聲音。
縱使沙啞,守丹還聽得出,她曾經愛過這聲音,也深深恨過這聲音。
那躺在床上,狀若骷髏,男女不分的人,便是梁守丹的母親招蓬娜。
守丹震驚地走近一步。
那聲音仍然問:「誰?」
守丹只得開聲:「我。」
開了口才嚇一跳,她的喉嚨像是被沙石撐住了,作不得聲,似一隻受傷的野獸在嗚咽。
招蓮娜張大深陷的眼睛,想是想看清楚來人。
但是她的雙目已經不中用,忽然之間,她展開一個笑容,那已經是一個不像笑的笑,只見她嘴角十分詭異地朝上彎,整個人像是鬆弛下來,「百思,是你,百思。」她朝門角凝視。
守丹連忙轉過去,沒有,黝暗的病房只有她們母女兩人,守丹怔怔地瞪著那個角落。
招蓮娜的聲音忽然轉得非常非常輕俏,她伸個懶腰,「百思,我做了一個噩夢,夢中你不辭而別,留下我同丹丹孤苦無依,嚇得我……」接著,她伸手拍拍胸膛。
這一連嬌俏的動作由一個乾瘦的病人做來,十分可怕,但是守丹沒有退縮,她一步步走近病床。
招蓮娜輕喚:「百思,百思,不要離開我。」
守丹過去叫:「媽媽,媽媽。」
招蓮娜聽到呼聲,轉過頭來,「丹丹,丹丹,呵,你在我身邊。」
「媽媽,我是丹丹。」
「百思,百思,丹丹來了,百思,你來把我們母女接走吧,百思,快快快。」
守丹把身子伏在母親身上,淚如雨下,「爸爸,爸爸,來接我們,快來接我們一起走。」
在這個時候,守丹忽然聽到母親喉嚨咯咯作響,她連忙按鈴叫人。
來不及了。
梁百思接走了妻子,撇下了女兒。
第二天,羅倫斯洛疲倦地趕到守丹處向她匯報:「你母親已經過身。」他不知道守丹去過醫院。
守丹神情呆滯。
「你隨時可以走了,這裡再也沒有你的事,一個可憐女人的葬禮,不值得你操心,我們自然會辦得妥妥帖帖。」
守丹不出聲。
羅倫斯只當她到這個時候還扮冷酷,便說:「梁守丹,我詛咒你的鐵石心腸。」
守丹一點表情也沒有。
羅倫斯恨恨地說:「若不是為了你,她不必活這麼久,你大抵從未想過,她若不是設法養活你,你活不過七歲。」說罷,他痛心地離去。
守丹合上炙熱的雙目。
臉頰上像是忽然感覺到母親年輕柔軟的嘴唇在親吻,並且呢喃:丹丹,媽媽的小公主,媽媽的小乖囡。
原本以為乾涸的眼淚又落下來。
真是,每個女兒原本都是爸媽的小公主,可惜長大了,總得穿上鐵鞋,去走那條可怕的人生路,她,招昭明,她,梁守丹,全不例外,走到哪裡是哪裡,蒼老,疲倦,仍然得憔悴地一步步挨下去。
守丹忽然心中空靈,慶幸母親已經走完這條路。
第九章
羅倫斯沒有來送她上飛機。
「心扉,忽然與那麼多人說再見,我真是失落到極點,愁眉不展。」
「守丹,人得到一些,也必定會失去一些,樂觀者已學會不去計算失去的東西。」
「心扉,我知道你的意思,至少我有於新生陪我,我的運氣不算差了。」
「守丹,你簡直是個幸運女。」
「心扉,我知道,我母親那一代的犧牲成全了我們這一代,雖然她的犧牲不是為了我,而是為生活。」
生活中不可能沒有不愉快的事情。
于氏夫婦前來看於新生。
於太太十分婉轉地說:「你姨父說你已有固定女友。」
於新生很高興,「今晚就請她出來。」
於太太一見小伙子眼睛發亮,心中有數,這位小姐是真命天子。
她微笑:「叫什麼名字?」
「媽,你見過她,她就是梁守丹。」
於太太一震,又遇上了,可見真是注定的事。
于先生連忙向老妻遞一個眼色,暗示她噤聲,轉頭對兒子說:「今晚見。」
待於新生一走開,于先生就說:「千萬不要發表你的意見,不值得為一個女孩子得罪新生,他倆未必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