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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頁

 

  「小姐,鑲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麼細,才五號。」

  「我喜歡戒指。」我說。

  「你戴起來鑽石會側在一邊的。」這經理也是牛脾氣。

  我把支票拿出來,攤開。「我喜歡側在一邊,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帳。多少錢?」

  他看見支票上的簽名,很錯愕。大概勖存姿這種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這個簽名。

  「怎麼鑲呢?一圈長方的碎石——」他還嚕囌。

  「什麼也不要,在石頭四周打一個白金環,多少錢?」

  他把價錢寫在紙上。「我們與勖先生相熟,價錢已打得最低——」

  我已經把數字抄在支票上。我說:「如果退票,你與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兌現,」我站起來,「趁銀行現在開門。」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離開珠寶店,去找母親。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著玻璃櫃窗看她,她正在補粉。剛吃完飯盒子吧。可憐的母親,我們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離遠看,老媽還真漂亮的,寶藍色制服,鵝黃色絲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沒聽見,第二次她抬起頭來,向我招手。

  我走進去坐在她面前。「老媽。」我說。

  「吃過飯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媽。」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麼了?」她很敏感,「有什麼事?」

  「今夜又約好鹹密頓?」我問。

  她說:「是的,我知道很對不起你,但我們馬上要動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點兒羞愧。」

  「當然,你管你去,我會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長……你需要嗎?」

  我搖頭。「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倫敦,老媽,你擔心自己就夠,我會打算。」

  「我一直對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噓——老媽,這裡並不是排演粵語片的好場所。」

  「去你的!」

  「老媽,我會過得極好,香港什麼都有,就是沒餓死的人,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麻煩嗎?當然不會,你好好地去結婚,我們兩個人都會過得很好。」

  「你在英國的開銷——」

  「我會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說,「老媽,你放心。」

  老媽與我兩個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學費。但是她既然在我嘴裡得到應允,也並不詳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機會。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飯?」老媽問。

  「哈!你看你女兒像不像閒得慌,需要與她媽一起吃晚飯?我有一千個男人排隊在那裡等我呢。晚上見。」我站起來,扮個鬼臉,離開。

  我也不知道該上哪裡去,獨自在街上逛著,每間櫥窗留意,皮袋店裡放著銀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銀狐與俄國銀狐是不一樣的。加拿大銀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種蒼老斑白的味道,俄國銀狐上的那一點點白剛剛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垂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東西有什麼味道呢?買了也不過是擱家裡,偶然拉開衣櫃門瞧一瞧又關上。

  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頭湯。

  勖存姿的女秘書已找我很多次,勖接過電話說:「我忘記跟你說,你搬到我那裡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過你選的鑽石。已經在鑲了,收據在我這裡。」

  「倒是真快。」我說。

  「我叫司機來接你。」他說,「你收拾收拾東西。」

  「是。」

  「別擔心。」他說,「我會照顧你。」

  「我相信。」我說,「我現在就收拾。」

  「稍遲見你。」他掛上電話。

  我有什麼好收拾的,自英國來不過是那個箱子。帶過去也只有這個箱子。我坐下來為老媽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她解釋我這兩日的「際遇」,並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沒留下電話地址:「我會同你聯絡,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婦,如果可能的話,再生一兩個孩子,我不會向你聯絡,但我會寫信。祝好,替我問候鹹密頓先生。女兒敬上。」我一邊流淚一邊寫。其實沒有什麼哭的,這種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後我提著衣箱下樓,勖家的司機開著那輛魅影在樓下等我。他下車來替我把箱子放好,為我開車門,關車門,忽然之間,我又置身在一輛勞斯萊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並沒有來。他通知我說有事。我很樂意地把大門反鎖,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爛熟。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內找到食物,為自己準備早餐,冷靜地舉案大嚼。

  門鈴大作,我去開門,是一個女傭來報到,專門服侍我的。

  我沒有出門,自衣箱中拿出幾本書看足一個下午,很輕鬆很滿足很安樂,我一切的掛念一掃而空。我被照顧得妥善,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從未發生過的喜事——為什麼不這麼想?

  門鈴又響,女傭去開門,是珠寶店送戒指來。我簽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後問自己:除了錢之外,還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遠會在那裡,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我呢,是為安全感多點,還是為錢?

  每次當我轉頭,誰在燈火闌珊處?我的頭已轉得酸軟,為值得的人也回過首,為不值的人亦回過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歲的人比人家四十二歲還倦,我需要一個可供休息的地方,現在勖存姿提供給我,我覺得很高興。這裡面的因素並不止金錢,不管別人相信與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錢。

  他的電話隨後便到了。他說:「你為什麼不出去?我沒有不准你上街。」他輕笑。

  「我知道,我自己樂得待在屋子裡。」我說,「老在外頭逛,太疲倦。」我說的是老實話,並不故意討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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