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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頁

 

  他的面色如霓虹燈一般地變幻著。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鈔票。一揚手扔出去,撒得一書房都是,鈔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轉,最後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著我。

  「當我才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便教導我:『女兒,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麼』。」

  我走出書房,大叫一聲,「送客。」

  十分鐘後我再回到書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張鈔票都不剩。我看過椅子後面,地毯角落,一張鈔票都不剩,他都揀了走了。

  我躺在沙發上,忽然悲從中來,大叫一聲,都是這個男人,他的不負責任,不思上進,毫無骨氣,疲懶衰倦,害了母親,害了我。都為這個男人。

  勖存姿過數日跟我說:「原來我想說:『橫豎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點。』後來想想,談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勸你。」

  「不過他始終是你父親,別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對的,但也別叫他恨你。」勖存姿說。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麥都考堡去。」他說。

  我默不作聲。

  「我這間堡壘連公主也往得。」他說。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興,我不勉強你,」他歎口氣,「你確實還需要休息。」

  我到學校去,一間間課室走過,到湖邊、到河畔。退學,談何容易,我當初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我怎麼可以退學!

  支撐下去吧。退學做什麼?專心坐在家中當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職,我不拿錢去貼小白臉已經很對得他起。

  我的心理醫生一直跟我說:「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覺,沒有人會無端槍殺另一個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們都明白……」

  這種醫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發瘋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誰願意在河底被一條柔軟的水草呢?我的頭髮已經好久沒剪,如果落在河裡,頭髮也應該像水草般飄蕩。

  整個月來我穿著同一條牛仔褲,整個月來都不肯自動洗澡,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我都問自己:怎麼可能旁人都那麼鎮靜?難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覺?獵狐那天所發生的事,難道一切屬於虛設?

  我糊塗起來。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邊,讓我喝一點兒酒,看我眼睜睜地躺到天亮,我把時間用在思慮我的一生,小時候發生過的一切細節,我都小心翼翼地寫下來。

  我跟辛普森說:「如果我死了,你將會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發酸,聲音苦澀,「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點點頭,「這點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並沒有死,因為要努力戒掉藥物,我盡量在白天勞動,無端端繞住屋子跑十個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後園子有私人網球場,我可以邀請任何同學來玩,運動後有芬蘭裕,友人們往往來了不肯走,我也樂得身邊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麼不好?我請得起,屋子裡因此又熱鬧,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某種人身邊喜歡跟著一大幫朋友。也許不是為了寂寞,也許只是為了希望聽見一些人聲。

  像我,我根本連話也不想與他們多說,自己坐在一個角落,由得他們聽音樂、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罵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過,這是我治療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復一日,看不到昨天與明天。

  我很久沒有寫功課,勖存姿替我找了一個見習律師做槍手,暫時對付著。法科並不多筆記,記堂只應個卯兒,我不再認真,因為一切來得太容易。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喝得很厲害,我不是酗酒那種人,卻也常常手中捏著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滿座,通宵達旦地喝與吃,音樂直到天亮,全部供應免費,遠近馳名,很多人慕名而來,我幾乎沒成為沙龍的女主人,但是我並沒有那樣的雅興,我只是坐在一個角落獨個兒喝,並沒有去剪頭髮,也不換衣服。

  一次一個金髮女郎,穿著合時的衣飾,指著我怪叫:「這是誰?」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說:「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她,我勸你迅速離去,因為她是這裡的女主人。」

  金髮女郎訕訕地退開。不,她並不捨得離開,因為她在喝唐柏利儂的香檳,而那邊的自助餐正在上魚子醬與三文魚。

  我悶悶不樂,替我設了酒池肉林,我還是悶悶不樂。有時我揮揮手。他們就得立時三刻的全部離去,可是去了還會再來,每個周未,這裡都有狂歡節日。

  貪婪的人,吃完還帶走,還順手牽羊,浴間內的各式香水頻頻失蹤。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說:「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請客,新傢俱都弄髒了,這群都是豬,而且對你也不安全。」

  我說:「弄髒了自然有人買新的,你愁什麼?」

  可是我也膩了,派對終於停止。傢俱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換過,我與辛普森在裝修期間搬到旅館去。

  踏進旅館,我才感慨萬千,從勖存姿接我來到如今,已經兩個多年頭,現在又近秋天。我早已歸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說應該忘記吧?應該的,從頭到尾,勖存姿並沒有碰過我第二次。而我呢,連他為我買下的堡壘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破裂。

  家明到旅館來看過我一次,問候我。

  「你好嗎?」

  「很好。」我淡然答。

  每個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這干人面前,我怎麼能滿足他們的慾望。

  「你要振作起來——」

  「誰說我不振作?」我打斷他。

  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問:「聰慧好嗎?她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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