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中國去了。」他低下頭。
「什麼?」我一怔,「回哪裡了?」我聽錯了吧。
「回中國,」家明說,「她現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幾乎沒跳起來。
「是的。」家明背轉身,「我們婚後沒停過一日吵嘴,終於她又出發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來,如今已經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說:「北京現在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寫信來,說她手足都長了凍瘡,可是她班上的孩子們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結舌。
「她替初中生義務補習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會考慮聘她做正式教師。」
「北京?」我喃喃地說。
「勖先生受的打擊很大,聰慧的信用簡筆字。」家明自西裝外套裡掏出信,問我:「你可有興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信來。
我沒有見過聰慧的字,卻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簡體,抬頭寫「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女在祖國,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以前認為金錢可以買得一切,可是母親與聰恕何嘗缺少金錢,卻長遠沉淪在痛苦中。來到祖國,尋到我們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尋到根與快樂的泉源,把臉與手緊貼在牆上,呼吸真正的生命,決定留下來。
「父親請原諒我。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著太陽起床,跟著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髮也自己洗,已學會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只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過治療,不日將痊癒。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裡每日看一個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地傾至,一點兒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好國文,祝你們好。苦海無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多月前的。
我震驚地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麼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裡,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宋家明低聲說,「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頭來,「為什麼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他說,「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當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裡的曲子: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出來。
家明看著書那一面,整個人銷魂落魄似的,良久才淒然說:「原來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脫離勖家。
多麼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地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地謀鑽進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說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面,她眼睛哭得紅腫……」
可愛的聰慧,永遠硬不起心腸的聰慧,一直咕咕笑的聰慧,純真的聰慧。
我靠在沙發上,哭了一日。
再見到勖存姿,我自動要求陪他去蘇格蘭。
他只是點點頭,笑應了。家明說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開始覺得他有老態;勖存姿也終於疲倦了。
麥都考堡在北海岸邊的聖安得魯,終年受勁風吹襲,高原綠草如茵,我們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點兒高興,他說:「你小時候讀過『艾文豪』吧,華脫史葛爵士住過麥都考堡。」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攙扶著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綿羊成群成百地在我們身邊經過,咩咩不絕。
麥都考堡遠遠在望。
我問:「綿羊也是我們的嗎?」
「是你的。」他說。
「什麼時候蓋的?」我問。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間由我裝置了中央暖氣,傢俱全經過翻新,我相信你會喜歡。」
喜歡?不不,並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壘來做什麼?我黯然。把母親還給我,讓我們重新為生活掙扎,也許我一輩子不能自劍橋畢業,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現在的生活不能滿足我。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開始接觸到聰慧的空虛,她的人生觀。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處處錦衣,處處玉食,有什麼意義?
進了堡壘,我並沒有公主的感覺,反而覺得「身外物」這三字異常清晰。男傭生起壁爐,廚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樂,勖存姿也不快樂。
他說,「……失去聰慧,如果沒有聰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會跟我一輩子吧?」
我覺得他這話異常的不吉利。我說:「還有聰憩呢。」
「聰憩……她又生了女兒,還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沒見過這般老派的年輕人,服帖了。聰憩自幼跟她親生母親,與我不接近。」
「聰慧很幸福。」我說。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說,「世上諸人,難道不以為我是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