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可是中國男人的所作所為,有時候絕了的。」
「說的是,然而我們是讀書的人,再壞也壞不到什麼地方去。」他辯白。
「讀書的人有時候是酸的。」我說,「想不通,不好玩。」
「喬,我相信你愛他。」
「嗯。」我說。
他走了。
我關上了門。
比爾說:「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說,「可是我認識你,似乎已經有半輩子了,比爾,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沒有你,我好像沒有附屬感。我知道你是外國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國受教育——或者我們會有困難,那是將來的事。」
比爾喝著咖啡,他說:「我可沒想到國籍問題。」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糾紛,可憐的比爾。
他把行李搬了來,我幫他整了一個晚上,昨夜與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爾說:「比爾,你知道我還是得工作的,我們晚上怎麼吃飯?」
他一怔,彷彿不大明白的樣子,然後他微笑,「我很喜歡你煮的菜。」他說。
他誤會了,我倒抽一口冷氣。老天,他以為每天我下了班還得煮那些菜?我連忙說:「比爾,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歡這種工作,我們……買飯回來吃好不好?」
他還是一呆,說道:「這是很複雜的現實問題。」
「沒有什麼複雜的,」我笑,「要不就吃罐頭,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後,你就煩了,就把我從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幫你母親?」
「我母親才不煮飯!發窮惡的中國男人才到處向人訴苦,說老婆不會煮飯,我爸爸請了兩個傭人,專門服侍我媽媽,我媽媽才不用動手,這就是東西方之別。」我說。
比爾怔住了,「我的天,才說國籍不是問題哩。」
「妻子是伴侶,又不是老媽子,我們這一邊的女人,嫁了人之後,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開銷,都是男人包辦,你聽過沒有?」我笑問。
「那不是成了寄生蟲?」比爾笑問。
「寄生蟲有什麼不好?」我說,「有人給我做這樣的寄生蟲,你看我做不做?可惜這年頭,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賺錢,回來還得煮飯,是不是?」
他不響,他說:「你還小。」
「我不小,比爾,我再隔二十年,也還是不願意煮飯,我對這種工作沒興趣,你要是光為了炸魚薯條跟我在一起,那你隨便找哪個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賴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還小。」他堅持著。
一切都很好。我們買了許多罐裝、紙包、方便的食物回來。他沒有抱怨。然而除了這個,我們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來。他堅持到處開著窗,我怕風怕冷,來不及地關窗,他認為不合衛生。我喜歡靠在床上看書寫信,老半天不起來,他覺得床只是睡覺的地方,我愛喝點酒,抽煙,我的生活是不羈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點半要起床,有時候他出門了我還在看小說。
他很不習慣我的生活方式。
他們英國人看不慣我這種閒逸放蕩的日子。
房子現在由他付著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時,賺得很少,卻也夠應付,下班回來,反而要比爾替我做茶沖咖啡。
我不曉得他有沒有抱怨,大概是沒有,因為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深夜裡也許會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溫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覺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樂,不然他怎會選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們有時候開車到南部海灘去散步,租了旅館住,傍晚在大風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時候去看黃色電影,有時候吃意大利館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試一試。
他也說很開心。彷彿從牢籠裡放出來了,輕鬆得什麼似的,三文治當飯也不錯,省時省錢省力,反正英國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時候看報紙喝著茶,他會跟我說:「沒有孩子真靜。」
我開頭以為他想要孩子,正在猶疑,不曉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來是懷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約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沒有陪他出去,我覺得我的出現是尷尬的,一向我應付這種場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麼,我都隨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裡去,孩子們星期六不上課,可以晚點上床,其實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從來不問他的孩子們好嗎?妻子好嗎?家好嗎?何必這麼虛偽,我如果真關心他們,也不會破壞他們的家庭,不如索性裝小,好歹不理。
我不問,他也不提。
我發現凡是男人,不分國籍,幾乎都是一樣的,我是應該說:看穿了都一樣。他這樣的學問智慧,還是一個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覺得他並不十分滿意。
我不多心,我喜歡跟他在一起。
一個星期五傍晚,他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有人上門來,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氣地說:「你好,」我沒有告訴她,「比爾不在家。」
她這樣忽然之間上門來是極端不禮貌的,我又沒有心理準備,她大概是看我驚惶吧?上了年紀的女人總有一手,我倒為了這個鎮靜下來。
我請她進了屋子,弄飲料。
她說:「你好,喬。我剛剛走過這裡,想跟比爾說一聲,女兒有點不舒服。」
「他不在。」我說,微笑說。
「請你代我轉告一聲。」她說。
「轉告不清楚,請你隔一會兒打電話給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學裡。」我婉拒。關我什麼事,要我轉告。孩子要真有事,她還這麼空,坐在這裡窮聊。
女人就是這樣,本來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條尾巴,弄得婆婆媽媽,她這樣來一次,算是什麼意思?
她緩緩地問:「比爾好嗎?」
「你每星期見到他,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