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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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頁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著我。

  我答:「中年人瘦點好,胖了血壓高。」

  「聽說你從來不做飯?」她問。

  「做飯,在我們的家,是女傭人的工作。」

  我亂扯著,不過想壓她的氣焰。「比爾並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裡吃炸薯仔,煎肉餅了,你不見得天天以魚子醬生蠔伺候他。」我一點餘地也不留,留了餘地,她就再不會饒我。

  她不響。

  我一直沒有喜歡過她,因為比爾的關係。雖然她很爽直,但是開頭我怕她,後來我就厭惡她。

  過了一會兒,她說:「比爾的經濟情形很壞,你知道嗎?你既然與他住在一起,就該明白他的處境,他要負責孩子們,又要負擔你,現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為什麼不對他說說?我覺得這些話我聽了也沒有用——啊,他回來了。」

  比爾開門進來,見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連忙說:「比爾,你太太剛剛說你經濟情形很壞,既要養孩子又要養我,你們兩個人商量商量吧。」

  納梵太太忽然就站起來罵我,「你這母狗!」

  我老實不客氣一巴掌摑過去,她臉上結結實實地著了一下。

  我鐵青著臉奔上樓上,關上了房門。

  人總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的,外國女人出名的大方,不過大方成這樣,中國女人溫柔,不過溫柔成我這樣。她不該罵我,她根本不該上門來的。

  過了一小時比爾才上樓來,我後悔得很,無論怎樣,我已經得到了他,我該讓讓她。

  可是我並沒有勉強比爾,她憑什麼活了幾十年,一點道理也不懂,跑來給大家沒臉,我讓了她,她就會帶孩子來哭鬧,更不得了。

  比爾上來,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邊問:「你為什麼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賠命不成?」我反問。

  「她不該罵你,全是我不好,可是喬,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嬌怯,怎麼今兒這樣?」

  「問你自己。」我說。

  「全是我不好,我負責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責自己。

  「你女兒病了,她說的。」我提醒他。

  比爾不出聲。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聲。忽然之間我疲倦了,我說:「比爾,我們要如此度過一生麼?如果你要離開他們,索性離開他們,我們到香港,寄錢回來,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讓我們遠遠離開這裡,到香港,到香港一樣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來,眼神是深沉的。

  我歎口氣,「我從沒求過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議你做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國度過的。」

  「說謊。」我說,「你去過美國。」

  「不過是念幾年書。」

  「我怎麼可以在外國生活?」我問。

  「你小。」

  我搖頭,不想多說了,他害怕,人年紀一大便不敢闖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盤在床上,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忽然之間我們沒有對話了。

  「她要我們不快樂,她成功了。」我說,「你去跟她說,她成功了。」

  「對不起。」他說。

  「別對我說抱歉,你也無能為力。過去——很難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覺。」

  他轉過頭去,兩鬢的灰髮忽然顯出他確實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擱在胸口裡,不說出來。我認識他實在是遲了,他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離婚何嘗不是一個名詞,等於結婚一樣,他離了婚等於白離,他妻子現在這麼閒,天天來煩我們一下有什麼不好,來了一次就有兩次,我實在應付不了。

  那夜我氣鼓鼓的,縮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早上比爾到大學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覺得很沒有味道,現在我知道他是一定會回來的,某一個鐘頭,某一個時刻,他一定會出現,這還有什麼喜悅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種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地在門口等我。

  我一見是納梵太太,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她大叫一聲追上來,我奔了兩條街,總算見到了一個警察,躲在警察身後。

  她追到了我,指著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驚訝地看著我。

  我真是厭惡,恨不得比爾此刻在這裡,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愛妻的姿態。

  警察問我:「你認得她?」

  我說:「見過。」

  「她是誰?」

  「我男朋友的離婚妻子。」我坦白地說。

  警察點點頭,用手挪開她,說:「女士,我要送這位小姐回家,你讓開一點。」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兒病了。」她叫。

  警察看著我。

  我別轉頭,我說:「她丈夫在大學教了十年的書,她怎麼會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納梵太太,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這樣卑鄙低級,比爾看見你這種樣子,到法庭去一次,你連孩子都沒資格看護了,你細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開了門,我向他道謝。

  警察說:「你不介意,我也勸你兩句。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哪裡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別人的丈夫?」

  我搖搖頭,我說:「你不會明白的,謝謝你的忠告。」

  我關上門,只覺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沖了一杯很濃的咖啡喝,坐在沙發上發呆,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比爾?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拿起電話,又放下,終於又拿起電話,接通了,校務處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她或者會來找你。」我說。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為他掛斷了電話,但是我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說:「對不起,喬。」

  「是我不對。她很不開心。」

  「不是你不對。」他說。

  「也不是你的錯,她這樣的——看不開。」

  「我知道怎麼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別亂走。」比爾說。

  「比爾,她——怎麼樣一個人?」

  他不響。

  「她危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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