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要趁今朝。
義無反顧。
下班,紀的車子已經在等她,一點都沒有不耐煩,輕輕把頭探出來問:「真的乖乖回家陪親戚吃飯?」
再過十年八年,還有誰會開心。
尹白笑嘻嘻地把公事包扔進車廂,跟著坐上去。
紀君到底不甘心,在山頂兜個圈子才把尹白送回家。
一進大門便聽見歡笑聲。
尹白知道客人已經來了。
一照臉她先看見妹妹台青,四目交投,尹白頭一個呆住。
台青比起前兩年又長高了,已把中學生頸後見青的頭髮留長,標準鵝蛋臉,大眼睛,嘴角隱隱透著傲氣,橫看、直看、後看、前看,都是個不可多得的標緻人物。
一方面台青也在打量尹白,只見沈大小姐一身雪白的麻質套裝,上了這些時候的班,一點不見倦容,微褐色的皮膚襯著秀麗五官,活像朵茶玫,頭髮剪得極短,一定是最時髦款式,曾聽嬸母說過,這位姐姐,平生最大嗜好,便是追求時道,看樣子果然不錯,她手中公事包尚未放下,更顯得英姿勃勃。
尹白走過去,習慣成自然,伸出手來,要與台青相握。
台青到底沒有尹白洋派,要猶疑一下,才與姐姐握手。
兩對大人笑了起來。
尹白連忙叫伯伯伯母。
沈國武說:「兩人比一比,看誰高一點。」
尹白笑同台青道:「你的叔父總以為我們永遠只有七歲。」
講的英文,台青雖然聽懂了,卻偷偷地皺一皺眉頭。
明明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人住在中國的土地上,偏偏愛說外語。
還是背對背的比了一比,尹白穿著半跟鞋,算一算,台青還要比她高兩公分左右。
尹白端著她的紅茶出來聽大人們聊天。
才三數句話,就知道她的二伯伯環境十分不錯。
因為他說:「……便宜呀,那麼座好的房子,座落在山崗上,七個房間,門前一排櫻花樹,私家行車道下埋著暖管,冬天通了電,積雪自動融化,並不用鏟雪,開價才八十多萬而已。」
尹白睜大了眼睛。
都說北美洲幾個大埠的房產價格由台灣人搶高,尹白現在相信了。
一旁的台青好像沒有太大興趣,輕輕問尹白:「聽嬸嬸說,你有幾本關於中國風景的畫冊,可否借我一閱?」
尹白站起來,「當然。」
進房一看,才發覺多了張折床。
尹白笑說:「我知道你對這本中國庭院建築最感興趣。」
台青笑:「是的。」
尹白呆視她的笑臉,忍不住想:真好看真賞心悅目。
又想:異性看了不知有什麼感覺。
尹白一邊說「你請自便」一邊匆匆出去聽二伯伯的高論。
大了幾歲,比較經濟實惠,喜歡這種話題,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只聽得他二伯伯的語氣忽然變得十分感慨,「老三,你想想,比較起來,我們是多麼苦難。」
尹白忍不住,發表高見:「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事情可以更壞,別忘記南非遭種族隔離的黑人,還有,兩伊戰爭已經打得比二次大戰還久,我們應當樂觀點。」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為長輩的沈錦武一怔,隨即呵呵笑,「是是,尹白說得對。」
尹白正得意,只見母親朝她使一個眼色,她只得噤聲。
過一會兒,兩位沈太太交頭接耳的談起家常來,尹白索性離開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親那邊挪。
她父親說:「把台青也送過來吧,有尹白陪她讀書。」
尹白聽得心癢難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親已再三警告過,二伯伯他們中國人規矩很重,晚輩,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面前表現得莊重一點。
「我是有這個打算,過一兩年,咱們弟兄或許可在那邊會合。」
沈國武沉默一會兒才說:「老大能出來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們不一樣。」
尹白豎起了耳朵。
「三十多年沒見,對於這次重逢,我有種做夢的感覺。」
「午夜夢迴,歷歷在目,還記得老大送我倆到火車站,含淚話別,晃眼竟這些日子了。」
尹白聽著聽著,也驀然覺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驚可歎可怕,臉上有點變色。
她知道父親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維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親最小。
尹白正在聆聽,忽覺有人輕推她,抬起一看,原來是台青,想是有話要同她說。
姐妹倆走到露台上。
台青問:「你見過大伯伯沒有?」
尹白搖搖頭。
台青有點緊張,「聽說他是那個黨的黨員。」
尹白忍不住笑,把頭側向一邊。
台青對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滿,形諸於色,尹白怕她尷尬,只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來,我有他的資料,拿給你看。」
台青十分好奇。
尹白取起一隻文件夾子,小心地抽出一張剪報,遞給台青。
台青輕輕讀:「文匯報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據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勞動獎章授予沈維武。」
「沈維武如今是全國化工行業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萬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頭來。
「請讀下去。」
「沈維武現為高級工程師,中國炭黑學會理事,他在從事炭黑生產的二十多年中,創出近百項技術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廠廠長後,工廠產量和利稅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國鄧祿普輪胎公司已使用這廠的炭黑作配料。去年,這個擁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廠產炭黑二萬噸,實現利稅一千七百四十萬元。」
尹白驕傲的說:「這樣的人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早已被視為商業奇才。」
台青的聲音有點顫抖,「沈維武在舊上海租界長大,四九年考入燕京大學化學工程系,五二年以全優成績畢業……」她放下剪報,「上海?」
「是,舊上海,」尹白點點頭,「外國人說『我被上海了』的那個舊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