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在一旁想,難怪華人管女兒叫千金,這樣銀鈴似笑聲的確千金不換。
描紅與台青去了之後,屋子靜得難堪,他剛在不習慣,幸虧即時來了沈藍沈玨,現在,他又可以名正言順坐著看報紙雜誌,不必為打破沉默僵局挖空心思找話題與家人閒談。
只聽得尹白說:「來來來,把事情告訴我,你倆怎麼會從南半球齊齊跑到北半球來。」
沈先生把雙臂枕在頸下,伸長雙腿,也預備聽故事。
沈太太捧著香噴噴一壺咖啡出來。
噫,尹白想,屋子裡沒有幾個妹妹,簡直不像一個家。
原來沈藍與沈玨同住一半球,一向有聯絡,收到尹白她們發出的信,歡欣莫名,同時亦動了思鄉之情。
「於是我們約好到中國旅行,這裡是第一站。」
「我們想去探訪故鄉,見一見伯公,尹白,勞駕你替我們定一封推薦書。」
尹白笑得打跌。
沈太太不住笑問:「你們倆誰大誰小?」
沈還怪難為情的,「都不小了,只是不長進,我們同年,我五月,藍十月,今年剛剛大學畢業,二十二歲。」
尹白放下一顆心,「我是三姐,翡翠與紫茵比我大,你們統統比我小,台青是七妹。」
「描紅呢?」
「描紅是你姐姐。」
「誰是老大?」
尹白笑,「我沒敢問,許是紫茵姐,也不方便追究年歲。」
大家又笑起來。
沈玨說下去:「畢業後就要開始工作,不甘心,趁這夏日,到處逛逛散散心。」
「真的,」尹白由衷附和,「以後總有諸般心事,再也不會像今天這般暢快。」
沈藍笑,「自中國出來,我們還要去蘇格蘭。」
尹白拍一下手掌,「當然,你也該去見麥哈拉家族。」
沈玨看沈藍一眼,「她做過一點資料搜集,相信不難追溯得到母系親屬。」
第十二章
尹白簡直崇敬地看著沈藍,她的身世血統何其複雜,試想想,伊祖父自幼飄洋過海,在彼邦落籍成家,開技散葉,生下她父親,這位表叔,可能認為澳大利亞洲的氣候與機會比較適分他,便往彼處茁壯地成長,索性與當地土女共結秦晉,生下沈藍。
從亞洲到美洲到澳洲,沈藍簡直是世界文化的結晶。
沈太太問:「你們可有兄弟?」
「有,」沈玨答:「我兩個,她三個。」
「令尊幹哪一行?」
沈藍答:「家父務農。」
尹白那港人本色露出馬腳:「聽說農夫最發財。」
沈太太橫過去一眼。
沈藍笑了。
尹白只得尷尬地搓著手。
「尹白,你若抽得出空,一定要來我們家,」沈藍誠懇的說:「沈氏農場離墨而缽市才三小時車程——」
尹白駭笑,不不不,她是個不可藥救的都會居民。
沈藍又瞭解的笑了。
沈太太想,怎麼搞的,好像人人都比女兒懂事。
沈藍說:「我念的是農科,遲早要幫父親做生意。」
「那好呀,」尹白說:「歸田園居。」
沈藍問:「你說什麼?」
「我慢慢告訴你,那是我們中國人著名的一首詩。」
沈先生這時插口說:「真正難以想像,自北緯五十度的溫哥華到南緯四十度的墨而缽都是中國人。」
沈太太笑,「而且多得不得了。」幾乎要把人家土著擠出城去。
沈玨說:「收到尹白的信,我才開始想,天知道祖先們是乘什麼樣的交通工具,吃過什麼樣的苦才到今天。」
沈先生不出聲。
他耳畔似聽到機器軋軋聲,當年睡在表叔工廠儲物室的苦況彷彿歷歷在目,他抬起頭來,歎一口氣。
尹白問:「身為馬拉加斯共和國國民,感覺如何?」
沈玨笑,「姐姐考我。」
沈太太說:「南半球連漩渦水轉方向都與我們相反。」
「六月正值隆冬。」
尹白喃喃說:「竇娥與六月雪。」
沈玨奇問:「你說什麼?」
「我有許許多的故事要告訴你們。」
沈先生笑,「你們有五天五夜,盡情的說吧。」
尹白遺憾的說:「在從前,姐姐妹妹都住在一間大屋子裡吃喝玩樂,不知多開心。」
沈太太知道尹白艷羨大觀園裡那幅姐妹行樂圖,便勸道:「也要嫁人的,很快就分道揚鑣。」
沈先生說:「讓妹妹們休息休息吧。」
沈玨沈藍聞言便去淋浴。
尹白那股熱心又回來了,妹妹們給她的創傷已完全痊癒,她起勁地說:「香港對她們來說真的太熱了,不知道她們對本市哪些名勝最感興趣,喜歡吃什麼,還有,爸爸,快替她們聯絡內地的親戚……」
沈太太看著她的令千金,搖搖頭,真不愧是香港人,跌倒爬起,既往不咎,這樣的樂觀,這樣的大方,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的人可以做得到。
沈先生喊:「描紅的電話。」
「問她要不要來。」
「只怕屋子擠不下。」
尹白接過話筒,描紅在那邊說:「我馬上來見她們。」
「你同韓君一起來吧。」
描紅笑,「他是他,管他呢。」
尹白莞爾,妹妹不怕姐姐,妹妹只怕妹妹,描紅懂得萬全之道,財不可露帛,收緊一點好。
沈太太見尹白怔怔站在窗前,面目較動時秀麗,她過去說:「你如願以償了,七姐妹都給你聯絡到啦。」
是的。
台青最先來,也最早走。
最愛描紅,描紅得到的也最多。
最佩服維奧麗,但認為翡翠的生活最幸福。
現在又見到天真活潑的沈藍與沈玨,尹白覺得滿足。
沈藍與沈玨分別換上尹白最最涼快的家居服,搖著孔明扇,聽姐姐講赤壁之戰的故事。
描紅到了。
看到尹白繪形繪色,手舞足蹈地做說書人,不禁莞爾,尹白這樣娛己娛人,不知要到幾時,出於自願,也不計較報酬,真是個可愛人物。
不過這樣的性格,吃虧的時間居多,偏偏上帝是公平的,尹白的本錢比誰都渾厚,不怕蝕。
尹白轉過頭來,見描紅一身衣物都換過了,雖然仍是白衫配藏青色直裙,看得出已是城裡可以買得到的最佳貨色,描紅神清氣朗,容光煥發,難得的是她口味不變,絲毫不帶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