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說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雙手抱在胸前,「是,這是我唯一的財產。」
「讓我去告訴文思,你會願意見他。」她徵求我同意。
「好的,請說我在考慮。」
「你們兩個人此刻都似納粹集中營中歷劫餘生的囚徒,皮包著骨頭,雙目深陷空洞絕望。」
愛的囚徒。
父親一直問文思怎麼不再上門來。
母親跟我說:「姬娜今天會帶男朋友上來。」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親說,「沒想到吧?論到婚嫁了呢。她母親不十分喜歡這個男孩子,嫌他窮,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嗎?」我問。
「同姬娜差不多年紀,很單純的一個男孩子,只有一個姐姐,在公立醫院做護士,他自己是土大學生。」
「姬娜並沒有直接向我提過這件事。間接地說過。」
「姬娜心頭是高的,恐怕有點愧意。」
「那就不對,不以一個人為榮,就不能與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經克服這一點,不然不會拉他來吃晚飯。」
「我要見見這個男孩子,她有沒有說不准我在場?」
「不會吧。」媽說,「最好你把文思也叫來。」
我不出聲。
「你若喜歡他,就不必理會他是誰的親戚。每個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媽一一」
「你與滕海圻已沒有瓜葛,你可以將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並不是那麼小氣的人,現在這種事稀疏平常。」
我還是不出聲,隔一會兒我問:「我們做什麼菜請姬娜?」
「我會弄什麼菜?不過是那幾隻最普通的。」母親說,「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點鐘時來到。很客氣,挽著許多糖果點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為她的男朋友最老實不過。
他長得是那麼普通,四平八穩的一個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點性格都沒有,唯一明顯得可取之處是他的整潔。
這樣一個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數百個。我猜他是教師,姬娜揭露說他是公務員,像得很。
他姓張,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億成萬的中國人都姓張,他不會寂寞。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我發覺為什麼姬娜會得把自己許於阿張。
他事事以她為重,他不但尊重她,簡直視她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夾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籤,而且阿張做這些瑣碎的事做得極其自然。他的慇勤不肉麻,而且處處表露關懷之情。
我忽然覺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巔。
真的,人長大了非要這樣實際不可。
何必單為風光,見人歡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對妻子好,不能托終身倒不要緊,現代女人對自己的終身早在籌謀,不必假手別人。阿張深愛姬娜,已經足夠。
這個頓悟使我真正為姬娜高興,神情形於色,她立刻發覺了。
飯後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說:「你不討厭他?」
「你運氣很好,姬娜,他是一個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頭一樣!」
「他是一塊愛你的木頭。」我笑。
她也笑,「我們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嗯。」
「你們會白頭偕老。」我預言。
「但是小時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風度,月黑風高的熱情,艷陽下激烈擁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試過了嗎?你應當慶幸你沒有嫁予這等大情人,否則一天到晚穿著紫色的長披風擁吻,嘴唇會爆裂。」
姬娜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阿張詫異地說:「你們笑什麼?」
我攤攤手,「你的女友聽見阿嚏聲都可以笑十五分鐘。」
阿張也笑。
「你現在明白了嗎?是韻娜那張嘴累事。」
我問:「娶到美麗的姬娜,有沒有光榮感?」
阿張靦腆地答:「我畢生的願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對她好。」臉上似有聖潔的光輝。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親也會喜歡我嫁一個這樣的對象。」
「但是虞伯母不喜歡我。」老實人居然也告起狀來。
「如何見得?」
姬娜帶一分不悅的神色,她說:「媽媽聽完這話,冷笑一聲,說道:『對老婆好要講實力,不是嘴巴嚷嚷算數。』」
咦,姬娜也有道理。
「我會努力的,」阿張充滿信心說,「我不會令她失望。」
我說:「你倒是不必急急滿足她,」我指一指姬娜,「你最重要的是滿足她。」
姬娜忽然問:「你呢?」
我變色道:「別把我拉在內。」
「你的事,我全告訴張,他非常同情你。」
我立現慍色,「你有完沒有,我看你快要把這個故事唱出去,或是以說書的方式宣揚。」
「韻娜,我們都是自己人。」
我拂開她的手,她有什麼資格把我的私生活公開。
這時候我發覺張的第二個好處:他的沉著鎮靜。他連忙護住姬娜,「韻娜,真是自己人,況且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共同商計,總有個辦法,是不是?」
他訪佛是正義的化身,那麼誠懇,那麼熱心,我又一次感動,只好默不作聲。
「左文思管左文思,」他說,「何必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值得的人,大不了欠債還錢,你擔心什麼?」
我呆住。
姬娜打蛇隨棍上,「你看你瘦多少,我告訴張,你以前是挺美的一個人。」
我哭笑,「你們也該走了吧。」
姬娜說:「無端端地趕我們走。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把文思也叫出來。」
「我怎麼叫得動他。」
「我來。」姬娜蠢蠢欲動。
我按住她,「別瘋。」
張看姬娜一眼,「那麼我們出去散散心。」他對我說。
「我不去。」
「不去也要去。」姬娜來拉我。
「你別討厭。」
「哼,愛你才肯這麼做,不然誰耐煩來惹你討厭,管你是否爛成一灘濃血。」
我聽了這話,覺得其中有道理,便披上外套,與他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