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個叫胡寶開的年輕人,特別輕桃,幾次三番大聲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紅有個三長兩短,記得第一個通知我,我立刻飛身撲上追求這個可人兒。」
黎子中鐵青著臉,以後不再邀請此人,可是胡氏總有辦法找上門,不請自來。
黎子中懇求苗紅,「不要理睬此人。」
苗紅眼都不抬,「寶開是聚會的精萃,我喜愛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說:「我並非嫉妒,我只怕失禮。」
「那,你就不該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華人,我貧,你富,身份相差十萬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歡寶開,他懂得跳舞。」
「你會不會聽我一句話?」
「我有哪點不順從你,我是你身邊一隻哈巴狗。」
「你完全變了。」
「為著適應環境,我能不變嗎?」
「放下酒杯。」
「子中,」苗紅覺得悲哀,「你不再對我說話,你只是不住地訓我。」
「聽我說——」
「除了命令,你還有何話要說?」
「真沒想到我們之間的誤會一如深淵。」
「果然不出所料,你後悔了,後悔把我搬到這個與我不相配的環境來。」
黎子中不欲再辯,他一生人從未試過與人一句來一句去那樣爭吵,贏了又何可喜,輸了更加可悲,兩個人終於要分開亦屬平常,可是總得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深對這個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關在書房內。
如果她要離去,就讓她走吧,他已經厭倦與她論理,這是一個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卻妄想力爭地位平等,多麼可笑。
他外出辦事,有時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他已不再理會苗紅。
他換了一批傭人,接受麥見珍辭職,不想在職員前丟臉。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靜下來。
屋子靜寂萬分,兩個人各自進出,互不干擾。
第六章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裡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管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傭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裡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只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麼那樣的陋室裡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於是,他聽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歎口氣,回到房裡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聽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只是側耳細聽。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面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於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於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裡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麼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復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裡,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傭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於像開頭那樣,又只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麼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麼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盪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離開這島。」
「你不必那麼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離去。」
苗紅歎口氣,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後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垂下頭。
如心寫到這裡,丟下筆。
她啊呀一聲,伏在書桌上。
馬古麗聞聲進來,訝異道:「小姐,你又寫了一個通宵。」
如心抬起頭來,馬古麗嚇一跳,「小姐,我馬上送你出去看醫生。」
她發高燒,真的病了。
許仲智聞訊立刻進來把她接出去看醫生,他倒是沒有再責備她,錯已鑄成,多說無用,先打針吃藥把病魔驅走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