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麗!」我說。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誰?」
「誰?」我說,「你又認識?」
「自然,那是任思龍呀!」
我一震,再回頭,剛好看見她隨快艇兜了一個圈,放掉繩子,緩緩沉入水中,那麼天衣無縫,彷彿她來自水,現在又回到水中,無牽無掛。我看得呆住在那裡。
林已開始揮手,「思龍!」他喊叫道,「思龍!」
任思龍在水中聽到他叫,向他揮揮手,快艇駛過來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這邊駛來。
她脫掉救生外套,用手拔頭髮,「你們在這裡?」
「是,」林說,「精彩極了,思龍,在哪兒學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們的船來坐。」
「有吃的嗎?」』她笑問。
「有。」林士香什麼都敢答應,「什麼都有。」她看看駕快艇的年輕人,「我還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說:「不要緊,通統有份。」
任思龍笑,她為我們介紹。我於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個醫生。他年輕、漂亮、健康,事業又有成就。
看,我早說過,不用擔心,我心裡不是沒有酸味的。她比我們這群人當中無論是誰都更能幹。難怪我們那傻表哥要靠邊站。她眼裡心裡都沒有他,怎麼可能有。
「我一會兒過來。」她說。
「好好。」林忙著應她。
我把小宇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遊艇。我與林跟著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臉,套上外套。
林說:「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出水芙蓉』了。」
我說:「芙蓉是什麼花?我沒見過。」
「用你的想像力,創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會兒任思龍過來,她在泳衣外頭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襯衫,頭髮纏在頭頂。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我別轉頭。她並沒有與與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遞過去,任思龍與她的醫生朋友馬上吃了起來。
我在一邊瞧著,她全身似乎在發散適才吸收的陽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聽小宇說話呢,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不不,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她的眼睛閃閃生光,全神貫注地應付小宇,小宇在對她說什麼呢,不少成年男人會妒忌他吧。
我現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龍的美麗不是靜態的,把她的臉攝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轉身彎腰,都有優悠的味道,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風姿,表哥早看穿這點,他的觀察力遠勝過我。
美眷叫,「揚名,削只蘋果給我好嗎?」
我把蘋果給她,我跟她說:「蘋果適合連皮整個吃。」
「真嚕嗦。」她笑,「噯,八萬!」
風吹上來,不知道為什麼,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涼,風鼓動她寬大襯衫。她用手托著額頭笑了,她洗淨雙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帶著象棋,他向任思龍挑戰。任的醫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當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觀局,任時不時轉頭跟他說幾句話,他是個出色的男人。
我很煩躁,我竟無法使我的眼光離開她。
她還不是那個任思龍,工作如瘋子,幹勁沖天,一身白衣服的寫字樓奴隸。為什麼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與方薇形影不離的坐在船頭討論劇本。
其他的演員與工作人員則在甲板曬太陽。
我過去取果汁,回頭,任思龍已經不見了。
我問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與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說,「她真是好棋,殺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還是突破重圍……」
走了。
我茫然坐下來。
美眷拿著紙碟子,盛著蛋糕走過來。
「吃一塊好嗎?」她坐在我身邊。
那一角的麻將布排山倒海地湧過來。
為什麼?我揚揚手,為什麼在遊艇上搓麻將?為什麼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餓不餓?」
我搖搖頭,「我想先回去。」我揚聲,「林,有沒有辦法先走?」
美眷笑道:「這瘋子,玩得好好地,他一個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麼走得了?臨陣退縮,哪有這麼如意的事?」
我聽得心如刀割。
林說:「施,你怎麼了?喂,嫂子,你看他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開快艇送你到碼頭。」
美眷說:「讓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鬧情堵,是他活該,我帶著小宇再玩一會兒。」
林笑說:「他也不是鬧情緒,他八成是鬧肚子。」
結果我一個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處領回來,正在緩緩學走路,見到我,給我一個大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來。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一星期見小宙多少次?我對這孩子應該有歉意。
我伸出雙手,小宙仍然鎮靜地走過來,躲入我懷中。這嬰兒使我想起花生漫畫中的拉納斯。
我們父子擁抱很久。我輕聲問:「孩子,你喜歡有個英文名字叫拉納斯嗎?」
他在那裡說他獨有的嬰兒語言,身上有莊生痱子粉的味道。
傭人問:「先生,在家吃飯?」
「是,下碗麵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撲撲地打著我的手背。
傭人笑,「小宙,來,別煩爹爹。」
小宙說:「爹爹,爹爹。」
女傭說:「哎,一開口就叫爹,下一個恐怕還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個女兒。」
她把小宙抱走。
吃麵當兒我茫然想,這個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我與美眷戀愛成婚,名正言順的生下子女,經過十年,我們有這個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話,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什麼?
我在想什麼?
太勞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來,客廳中一片吵鬧聲。
美眷坐在梳妝台前用冷霜洗臉,一邊嘀咕,「曬得老黑,難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