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有一個老婦羨慕的問我:「你們這種頭髮,不會轉白吧?」我居然說:「不,水不。」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寫小說有編謊話這麼流利,早就發了財了。
我讓他哭。我什麼也不能做。經驗對我說:不能同情男人。給他們一點點好臉色,他們就上來了,也就忘了別人的好處了。男人是這樣的。他是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我不是開東華三院的,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擔心著本身三十歲以後的生活。
然後他糊里糊塗在淚中說:「我一直愛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動。
呵是,一直愛我。相信抑是不相信?(當年確信情無價。)議只是拍著他的肩膀。他只是一個孩子而已。這麼早就出來騙人?沒這個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聲說:「那麼就別哭。」
他賴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在學校裡也並不是常常見面的。」
「我見到你,你並沒見到我。」他嗚咽的說。
「我現在怎麼辦呢?」我問他。
「對不起,我理當控制自己。」他說。
「你們英國人控制感情過份了。」我說。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
「你可以到香港來,我把地址給你。」我說。
他低著頭,臉是極纖細的,寬廣的額角,一直從顴骨斜下去,一個尖削美麗的下巴。眉毛很濃,又細又長,只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見,因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種玻璃彈子似的淡綠,黑色的瞳孔。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研究過他,大學裡塞滿了這樣的男孩子,誰有時間逐個去研究呢?只因為他打扮得很乾淨,只因他功課好,所以才看他幾眼。
再鬧下去就沒完沒了。
我說:「做個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飛機。你不想我暈倒在飛機場吧。回家,我寫信給你,一定。」
「我並沒有奢望你會叫我留下來。」
「十年前,或者會的,現在我沒時間了,嘉利,做個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說的不是真話,沒有人在這裡過夜的,系主住也不能。我名譽一向很好,不然學校早開除了我。你說得對,看上去彷彿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撈點油水,他們錯了,沒有人撈得到。我也不想玩,玩這種遊戲,贏了,有什麼面子?輸了,再也別活著出去見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樣壞。」
「我只是愛你。」他仍是一句話。
「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送你出門好嗎?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謝謝你來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們趕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鎖匙,一直送他出門口,走到車站,人們一定還以為我們是情人,一定會。我看著他上了公共汽車。我向他擺擺手。
然後我一個人走回家。隔鄰的玫瑰園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這國家最後一天了。以後不會再來了吧?最後一夜,卻被一個孩子佔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來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過了幾天,他會忘記的,我也會忘記的,一點分別都沒有。
到了家,扭開了無線電,我一邊檢查行李,什麼也沒漏,我已經習慣了這些手續。然後服了安眠藥,換了睡衣,上床睡覺。無線電裡靜靜的唱:「噢我難道沒有對你好嗎?噢我難道對你沒有甜蜜嗎?」
我翻一個身。男人真是不能對他們好的。對他們好,他們就嫌這嫌那,連一個瓶蓋沒栓緊都嚕嗦半天,然後就與一些女癟三混得風調雨順,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過的底褲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這並不是一種失望,這不過是一種經驗。
公共汽車。謝謝。我與公共汽車沒有緣份。我不能到八十歲還在公共汽車上叫小學生讓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來的了。
然後我睡著了,安眠藥是這麼的可靠。
第二天我遲起了半小時,趕快把衣服套上,洗臉刷牙,抓起大衣,計程車就到了,司機把我的行李抬上車,我就在屋子裡查看錯漏,什麼都在,很好。從此別過了,從此別過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關上大門,把鎖匙藏在門縫裡——與房東約好的,就上了計程車。一路上貪婪的看著一草一木,車子終於還是到了機場。
機場工人照例罷工。別看這是君子國,一個單身女子在機場挽四五件行李過磅,絕對不會有人幫忙。我當然找不到幾個人來做這種工作,只是何必呢,舉手之勞,換人家一世的話柄——「……我幫了她……」
過重費相當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後總算進了候機室,我沒有松氣,還沒到松氣的時候呢,到了倫敦,照樣罷工,還得拖著這幾個箱子走。
上了飛機,英國的內陸飛機又乾淨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說:「因為工業歧見關係,我們缺少人手供給茶點,請原諒。」
我獨自坐著,聽了這話,「哈哈」的笑了起束。終於離開這國家了,謝謝天。
我脫了大衣,縛上安全帶。飛機緩緩上升。我又覺得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疊在胸前,一垂眼,卻看見紅色的毛衣上,佔著金色的頭髮。這仍是一個晴天,陽光自飛機的窗口照進來,金髮閃閃生光,紅色的金髮,一絲絲的鬈曲。
那頭髮是柔軟的。我的心卻已似鋼鐵一樣了。
我把頭髮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後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須養足精神,以便到了倫敦,應付一個更長的旅程。一個更長的旅程。
我是不該記得那麼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應該再記得那麼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疊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著了。到了倫敦,空中小姐會喚醒我的。
露與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說,我們同母異父。我們很接近,雖然冠著不同的姓字,雖然我比她大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