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再許一次願。」
「好,」英莉乾脆地說:「我要讀者迷上我的文字,寫得再壞也受歡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題材永不乾涸,再求一枝筆有良知,現在又希望文字備受歡迎。
越來越貪婪。
第二天,她醒來,聳聳肩,同自己說:再做這個夢,大抵要去看心理醫生。
她來不及詳自的夢,便趕去採訪一個青年畫家。
這畫家被視為畫壇瑰寶,據說是畫壇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雲端上。
英莉還是第一次看他的畫,在展覽館才兜了一個圈子,已經深感震盪,不,不是因為太好,而是因為太差,十幅畫中,十幅抄襲。
這,這是抄畢加素立體派,這,這是抄米羅,那是抄查高爾,還有,連梵高都不放過,裝模作樣,統共沒有自己的風格。
英莉驚得呆了,竟會有這樣的畫風畫格。
那畫家一本正經走到英莉面前來說:「許多人,不停重複自己,一個題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為,我每張作品,都不同題目,都新鮮可貴。」
英莉笑,拍拍他肩膀,「你的確不必抄襲自己,你把所有古典名著統統抄一次,佔為己有即可。」
那畫家臉上變色,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
唉,這種訪問還怎麼寫得下去,不如學寫小說,默默創作,滿足感更大。
難以下筆。
英莉一直搔頭。
同事們看到她那種痛苦的樣子,不禁笑起來,勸道:「劉小姐,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獎傳世,大部分只是供讀者茶餘飯後消遣消遣而已。」
英莉無奈地說:「各位誤會我心懷叵測了,我只希望讀者茶餘飯後不要看得作嘔而已。」
此言引起哄堂大笑。
英莉在文中老實不客氣指出該名畫家有模仿之嫌。
那一段被刪掉了。
英莉據理力爭,「本市沒有言論自由。」
「言論自由不指可以隨便批評攻擊另外一個人。」
「他可以辯駁呀。」
「人家沒有專欄。」
「我不寫了。」
編輯看著英莉,「你已經被慣壞了,我若不是看著你出身,才不會吃力不討好意圖指教你,劉英莉,出來做事,要做到皆大歡迎,自己活,也讓別人活,你的觀點意見,不一定是生命、道路、真理。」
「可是我的感情是真摯的。」
「真摯的感情一樣會傷害對方,何必令他人生活不愉快,為一點點區區稿費結怨,值得嗎。」
「呵,你是勸我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錯,我是勸你做訪問選對像時小心行事,不喜歡的人,不要去訪問他,既然已經走到人家面前,要尊重人家。」
英莉語塞。
「還有,覺得難以下筆,便暫時不要下筆,這是你的職業,不要仇視它,要做得快快樂樂。」
說完了,編輯擺擺手,示意她告退。
英莉聽了教訓,一邊面孔麻辣辣,老人家的話當然有道理,所以捏到她的痛處。
被讀者寵壞了,好似寫什麼都有人看的樣子,所以覺得可以任性發揮,不理他人感受,所以覺得筆桿兒可以橫掃千軍。
所以覺得自己是個特權分子。
所以想脫離編輯部的控制獨自生存。
以前,只覺寫作最怕沒有題材,入了行,對這個行業略知一二,才發覺行有行規,不容越雷池半步。
有了題材,有了讀者,又忠於自己,還得學一學照顧他人感受。
同事彷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你不想做丑筆吧,有些人寫專欄似小丑,讀者喜孜孜看他的文字,就是等著看該人天天出醜,日子久了,雖然擁有讀者,卻一點尊嚴都沒有。」
「那應該怎麼辦?」英莉茫然。
「開玩笑,你比我寫得好多了,」同事不願多說,「我還要向你討教呢。」
英莉沉默。
她找到好友.才說出煩惱。
「我還以為你已經上了軌道,隨時飛昇,要做大作家呢。」
「真的,開頭動筆的時候,覺得直可挑戰金庸倪匡。」
玲玲掩咀笑。
英莉尷尬地說:「人往高處。」
「是,志大才疏。」
「喂,給些許鼓勵好不好。」
「我一直覺得,」玲玲正經地說:「成功靠提升自己的成績,而不是靠拉低別人的成就,刻意醜化他人,徒然顯得無聊膚淺,別忘記社會是有公論的。」
英莉不悅:「我並沒有醜化他人。」
「那最好不過。」玲玲欲語還休。
「你可以跟我說老實話。」
每個朋友都這樣說,有誰笨得不知好歹,洩漏一言半語,立刻被淘汰出局,朋友都沒得做。
所以玲玲只是笑笑。
像英莉那麼聰明的人,應有自知之明。
「讓我們去散散步。」
英莉點點頭。
她倆自斜坡走下去。
還沒走到一半,已經聞到梔子花清香氣息。
英莉深深陶醉,這種享受,同名利權勢,毫無關係。
只聽得玲玲哼起一首歌:「……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樂……」
英莉接上去:「美麗的她不知道怎麼樣。」
兩人無限惆悵。
玲玲說:「少年時期,一無所有,卻快活無比,現在什麼都有一點,反而壓力大,感慨多。」
英莉抬起頭,剛要回答,忽然看到白衣少女的影子。
她定一定神,拉住玲玲的手,「告訴我我不是做夢。」
「你當然不在做夢。」
「你看到那少女沒有?」
「在哪裡。」玲玲亦緊張起來。
「前面,斜坡下,榕樹底。」
「喂,哪裡有人,你不要嚇我。」玲玲怪叫。
英莉撇下玲玲一逕走向前去,她明明看見那少女。
果然,少女輕輕轉出,對牢她笑。
英莉忍不住問道:「可是你要離我而去了?」
少女只是微笑。
英莉低聲說:「我所許的願望,你都應允,但是,我無法在現實世界運用你賦於我的能力。」
少女露出同情之色。
「我辜負了你。」英莉難過地說。
少女吁出一口氣。
「少年的我是太天真了,以為寫作就是寫作,現在我明白了,若要靠寫作謀生,那麼,寫作就不純是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