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少女異常樂觀,「還剩兩個禮拜。」
「是的,」少婦喃哺說:「兩個星期十四天,可以發生很多事。」
這些年來,母女倆都尚可逢凶化吉,安然渡過難關,但願這一次運數未盡,照樣能夠化險為夷。
這個時候,有人走過來向她們打招呼,「馮太太,馮小姐,你們在這裡嗎,真是難得的雅興,今日月色多美。」
說話的人,是位略嫌肥胖的中年人,四十多年紀,有點俗,有點土,也有點喜氣洋洋,昨日甫見馮太太,就立刻表示了罕有的好感。
他是一個鰥夫,現開著一間塑膠廠,兩個女兒早已出閣,外孫都三四歲,身邊有點錢,便想享享福。
少婦很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加倍感慨,如果還有另外一條路走,她絕不願意敷衍這個人。
但是此刻少婦不想開罪他,向他點點頭,「董先生,你好。」她哪裡是來渡假,她是來完成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
董某搭訕地坐到她身邊,「馮太太好像有心事。」
少女已經看慣這種場面,識趣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海。
這是她第一次坐船,只覺好玩,且莫管船泊了岸之後母女倆命運會怎麼樣,此刻的她是快樂的。
海浪被船身沖激濺起白花,看久了少女覺得有點愉快的暈眩。
她身後忽然有人問:「你可知道這隻船駛往何處?」
少女飛快地回答:「日本,橫濱,你不知道嗎?」
那人笑了。
少女看到的是一位頭髮斑白穿著禮服的男人,年紀很難猜,約五十多六十吧,也許還不止,這種紳士養尊處優,保養得極好。
「你一個人在船上?」紳士問。
「不,我與家母一起旅行。」
紳士頷首。
剪完彩,他趕下來,只見少女還在甲板上,他心中無限歡欣,近距離看,女孩子的皮膚五官,跡近完美,一點瑕疵都沒有,宛如一件藝術品。
他不敢逼視,緩緩轉過臉去。
少女天真無限,自由自在地與他攀談。
「你呢,」她問:「你又是不是一個人?」把他當作身份地位平等的朋友。
紳士微笑,「我的家人都在船上。」
「那多好,我姓馮,你呢。」
紳士忍不住說:「馮小姐,你像足我少年時代的一位朋友。」
「是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想說,那是幾乎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唯恐嚇怕少女,不敢出聲,過一會兒只是答:「我姓劉。」
平日叱吒風雲的他,在毫無機心的少女面前,竟小心翼翼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少婦急步過來,喚道:「星星,星星,你跑到哪裡去了。」
紳士看著少女,「你的名字叫星。」
少女點點頭笑答:「是,我叫馮星。」
少婦見到女兒,「來,我們回艙房去吧,夜了。」
她的目光何等樣厲害,一眼瞥見紳士袋角的表鏈,式樣別緻,分明是件名貴的古董首飾,她立刻著意,收斂一下,含蓄矜持地打個招呼。
「媽,這位是劉先生。」
「你好,馮太太。」
沒說上兩句話,紳士的隨從已經走過來,「劉爵士,原來你在這裡。」
爵士便向少婦與少女道別,「明天見。」他欠欠身。
少婦搶在前頭答:「明天見。」
看著他走遠,才問女兒,「這人從哪裡來?」
少女攤攤手,「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少婦便出去打聽劉爵士是什麼人。
得到的答案叫她滿意,太理想了,同樣是鰥夫,比起老董,劉某既有身份又有地位,高出不知多少倍,還有,那天文數字的財產,不得了不得,手指縫裡漏一點點出來,已夠普通人豐盛地過一輩子。
少婦芳心忐忑,真的要交好運了嗎,昨夜臨別時劉某那一個深沉的眼色展示還有下文。
她匆匆回到艙房,打算部署下一步,只見女兒正在洗臉。
「媽媽,」少女抬起頭來,「劉爵士差人打電話來,約我們到頭等艙吃中飯呢,十二點派人來接我們。」
少婦一怔,咀角微微透出笑意,漸漸笑意越來越濃,她懶洋洋地倒在床上,呵,寶刀未老,又一次被看中了,耽會兒該穿什麼衣服呢,所有的家當都帶在身邊,可以見人的只得一套衣飾罷了,不過不要緊,人家看中的是人,不是衣裳。
少婦立刻動手化個精緻的淡妝,但不論多麼小心,粉卻總是不貼臉,唇上皺紋太多,眼皮也太腫。
一邊女兒已經穿好,一套水手袋,靜靜翻畫報等她。
這孩子好耐心。
少婦就這樣折騰了個多小時,等到有人來敲門,才勉強放下眉筆。
母女倆由隨從帶著走上船的頂層,門一打開,只見豪華私人平衡艙寬敞一如大酒店的套房。
劉爵士迎出來,「請坐請坐。」
少女識趣地坐到一張小小安樂椅上。
母親與男人談條件,她見過許多許多次,再也不覺委屈、難過、羞辱,她已引以為常,母女倆並不懂其他謀生方法。
少婦見到這種陣仗,自然喜心翻倒,卻表現得更加含蓄,以免別人把她當作掘金娘子。
老爵士倒是誠心誠意,他取出一盒糖果送給少女,與少婦寒暄起來。
「馮太太,」他說:「聽說馮先生過身已經多年。」
他也把她打聽清楚了。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是什麼人。
也好,少婦暗地裡咬咬牙,不必偽裝了。
咀裡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沒有,小女才十五,長得高大。」
爵士點點頭。
「獨自帶大一個孩子,真不容易。」
少婦一怔,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體貼的話來,不由得有點心酸。
「馮太太對將來,不知有什麼打算。」
少婦忽然心亂如麻,他說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頭,那種傍徨絕非做作,「打算?我們不過去到哪裡是哪裡,倒處碰運氣。」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緊。」
少婦也淒惶地賠笑。
老紳士滿以為她會十分難纏,此刻看清形,少婦不過是另一個可憐人,不難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