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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謝謝你。」我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客氣。」

  我喝一口茶,頭痛完全消失了。

  「對不起,我們老拿你開玩笑。」他說。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說。

  「我們做不成同事了。」他說。

  「為什麼?」

  「有關方面沒錄取我。」他說。

  「啊。」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有點失望。

  他有點沮喪,「因此下個月我得回蘇邦。」

  「呵。」我更失望。

  「不過很高興認識你,你對我很好。」他說:「我與約瑟胡調慣了,有很多時候不知收斂,你別見怪。」

  這種敬鬼神而遠之的語氣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對老姑婆說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

  「不客氣了。」我說。

  他點點頭,很禮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為什麼不再約我吃飯?

  我隨即笑出來,恐怕是碰得釘子多,不好意思,我怎麼能怪他不開口?是我拒絕他的次數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幾天沒看到他,嘴裡不說什麼,心中卻很想念他。

  他是一個可愛大方的人物,為我生活添增不少顏色。

  我終於問起約瑟:「尚回去了沒有?」

  「沒有,這幾天他在集古齋泡,看中一些字畫;卻又買不起,正在煩惱。」

  我問:「他有什麼年紀了?」

  「不會比你小。」約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彷彿又恢復平靜。

  一個週末,我留在辦公室裡不走,老館長進來坐。

  他說:「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說:「你知道我不愛聽這個。」

  「你許有希望升館長,我向上頭推薦,說這個職位,你勝任有餘。可惜你事業有成,卻是空守閨房,我總覺得是浪費。」老館長歎一口氣。

  我微笑不語。

  「你等著來敲門的人,門終於敲響了,你又不理人。」他說。

  我抬起頭來。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莊,你不要見怪。」

  我搖搖頭。

  「與你興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現在總算有個藝術家出現,你又沒勇氣,因為你的生活安定慣了,害怕任何變化。是不是?」他問我。

  我點點頭。

  「你現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碼有三個月假,為什麼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為公為私都有益身心。這間美術館少了你未必會關門,可是你損失這個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個。」

  我非常的猶疑。

  「莊,你想得太多,顧慮過度,做人不可以這樣,你不是一部機器。」他看著我。

  我喃喃的道……機器,館長是第二個說我像機器的人。

  「自明天起,你一連放三個月假,我不要在辦公室再看到你,至於你如何利用這個寶貴的假期,那是你的事,我再也不干涉的。你是聰明人,聰明人的特徵是怕吃虧,我明白你的心意。」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老館長說:「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我不多說了。」

  我被勒令放假,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

  在家悶了三日,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約瑟。

  「放大假?」他問:「敢情好,沒有打算去旅行?」

  「去哪裡?」我反問」

  「譬如說:巴黎,巴黎蘇邦大學。」

  我說:「好像你們都知道我該何去何從。」

  「太明顯了。」約瑟哈哈的笑。

  「尚呢?他又在幹什麼?」我問。

  「等你的電話,請我們吃飯。」他取笑。

  「我正想問你們幾時有空。」我卻很坦白。

  「真的?」約瑟不置信。

  「自然是真的。」我說。

  「明天七點半,我叫尚到你家接你。」他問:「你不介意吧?」

  我說:「我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

  「這話是你說的,莊。」他笑。

  放下電話,我心頭也放下一塊大石,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從來未曾主動做過這種事,什麼都有第一次,我想尚是值得我這麼做的。

  他到我家的時候,我早已穿戴整齊,門鈴一響,我請他進屋坐下。

  「喝些什麼?」我問:「時間還早。」

  「約瑟在家請我們。」他把「我們」兩字說得很大方。

  「你打算怎麼樣?」我問:「在這裡坐還是上廖家去?」

  他倒在沙發裡,「我在你這裡休息一下,累死我了。」

  我給他啤酒。「最近忙什麼?」

  「既然不能留下來,就得回巴黎。我對於教學生涯也疲倦了,打算幫家裡做生意。」

  「家做什麼?」我問。

  「家裡在巴黎開一爿賣東方文物的小店。倒不是賣野人頭的,父親要退休,我便把店頂了過來。」他揮揮手,「這幾天忙著辦貨,又沒人幫手,只怕上當。」

  「香港不見得有那麼多騙子,你放心一點好不好?」我笑。

  「昨天買了一張竹內棲鳳的畫——」

  我不待他說完便道:「上當了,一定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他反問。

  「這種畫連京都博物館都找不到,又怎麼會流落在香港?」我笑,「而且你一定以低價買進的,對不對?」

  「唉,什麼都給你猜到。」他也笑。

  「不妨你亦可以低價讓出,不會蝕本,不蝕本就好。」我安慰他,「幸虧你只是辦貨不是作私人收藏。」

  他喝完了啤酒。

  「我們走吧。」我說。

  「聽說你會到巴黎來。」他忽然問。

  「誰說的?」我愕然。

  「他們都這麼說。」尚說:「如果到巴黎來,記得找我。」

  「你什麼時候回去?」我猶疑的問。

  「我?下個月初,快了。」他問:「你呢?」

  「我要考慮考慮。」我說。

  「你是那種喝杯牛奶都要考慮三日三夜的人。」他溫柔的說。

  「是,我得對自己負責,沒有人關心我,我更得保護自己。」

  「我們都關心你。」他說。

  「不,我們只是朋友,開心的時候吃杯茶,看場戲——到了要緊關頭,朋友是於事無補的。」

  「你說得很對,我們對朋友的貧窮疾病痛苦都愛莫能助。」尚承認,「可是至少我們可以陪你說話。」

  我微笑,「也不是每個朋友都是傾訴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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