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我一直等待週末來臨,很久沒有這麼興奮。
星期六妹妹穿上她最喜歡的牛仔褲與球鞋,催我出門。
我在梳頭,回頭跟她說:「馬上來。」
我們走到女郎家按鈴,她飛快的出來開門,穿著圍裙,表情愉快。
「我做了好多的蛋糕,」她說:「歡迎歡迎。」
妹妹一心一意以為她的家一定像芭蕾舞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因為客廳中窗明几淨,跟普通人家的廳沒有什麼分別。
女郎捧出紅茶與蛋糕,我與妹妹禁不住那香味的引誘,吃了很多,她自己卻只喝不加糖的茶。
妹妹問:「你不吃?」
她說:「我怕胖。」
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可不胖。」
她笑:「那是因為我一向不敢放膽吃。」
這次連我都笑起來。
她一直悠閒地靠在沙發上陪我們說話。
妹妹說:「我一直喜歡看芭蕾舞。」
「你看過那幾出?」她問。
「我沒有看過真的芭蕾舞,但是在電視上看過胡桃夾子與吉賽爾,電影看過天鵝湖。」妹妹答。
她點點頭,「不壞呢。」又問:「喜歡那一個故事?」
「故事大都太悲傷,我比較喜歡胡桃夾子,夠熱鬧。」妹妹說得中規中矩。
「我下星期會演出吉賽爾,如果你有興趣看,送票子給你們好不好?」
妹妹很興奮,「你是吉賽爾?」
「不不,」她笑,「我只是其中一個鄉村女郎。」
我說:「當然你是吉賽爾,你不必騙我們。」
她後來很謙虛的說:「在我們這個舞團中,大家輪流做主角,我們目的是要把舞跳好,不是爭出風頭。」
妹妹問:「那麼你的舞衣在不在家中?我可以看一看嗎?」
「舞衣不在家,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你可以跟我看綵排。」
「真的?」妹妹拍手。
她微笑,「你這麼喜歡芭蕾舞,為什麼不學?」
妹妹說:「我只喜歡看,自己跳起來,要下苦功,事情又不一樣。」
她聽了這話很稀奇:「這位小妹妹真是個聰明人呢。」她說。
妹妹很高興。
接著她拿出很多畫刊與妹妹一起欣賞,都與芭蕾舞有關。
我留意她的神情,她彷彿很愉快很平靜,但我知道她看到愛人的時候,連眼睛都在笑,此刻到底有點心思不屬。
我提醒妹妹:「我們已經坐了兩個小時,該走了。」
妹妹很滿足的說:「是,打擾了,你一定很忙,我們該回家啦。」
「我?」女郎說:「我除了練舞,簡直沒別的事可做,別客氣。」
妹妹說,「今天是星期六」
她寂寥的說:「天天都一樣。」
這當然不是沒有人約會她,而是她根本不想跟其它人出去。要不是他,要不就孤獨。有選擇的人永遠不是可憐的人,是以我不必同情她。
我們禮貌的告辭,她替我們開門一直看我們離去。
妹妹說:「我非常喜歡她。」
「我也是。」我說。
可是我們對她再好,她也不會在乎,她並不需要我們。
我們收到她送來的戲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彩絕倫。
母親說:「化了妝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輕佻勁兒也不見了,她個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適合。」
父親也說:「是,我有幾個朋友的女兒都學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來不好看,現在她就沒這個毛病,看上去順眼,國際水準。」
我與妹妹兩人拍紅了手掌。
她出來謝幕時深深鞠躬,我很受感動,我所見這麼多女子,毫無疑問,以她最美麗最有氣質。那夜臨睡,她的舞姿還留在我的腦海中,叫我興奮良久。
我很愉快,因為精神得到寄托,她是我的真善美。
過沒幾天,一日夜裡,我被雜聲驚醒,很清楚聽見是一女一男在吵架。
女的說:「這次走了,以後別再來!」
男的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走,這樣告一段落也好!」
女的開始哭。然後是關門聲、開車聲。狗接著吠起來。
我想一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我知道吵架的是誰。
我看看鐘,三點半。
我在床上轉側,想睡覺,但睡不著。
妹妹也醒了,她輕聲問:「他們為什麼吵架?」
「不知道,快睡。」
妹妹迷迷糊糊的應一聲,又睡著了。
我側耳聽聽還有什麼聲音,卻再也沒有哭聲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等她跑步而過,明知渺茫,也等了很久。
她並沒有跑過。
早餐桌子上母親說:「這條街靜,說什麼都有人聽得見。」
我不出聲。
父親說:「你去看看她,鄰居應該守望相助。」
母親說:「或許人家嫌我多事呢。」
父親說:「這不過是借口,你為何不索性說你不關痛癢,不想走這一趟?」
母親白他一眼,「我與她非親非故……」
父親歎口氣,「如今有親有故也沒有用,一個女孩子,若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找不到好的丈夫,一生就很辛苦了。」
我說:「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
放學我去她家按鈴,她出來開門。
她臉色憔悴,見了我還是微笑。
我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她說。
「我特地來看你。」
「謝謝你。」她被感動了,眼睛紅起來。
「如果你要哭,儘管哭,我不會說出去。」我說。
她忍不住眼淚,抬起頭,「不,我是不哭的。」
「哭有時候可以抒發感情。」我說。
「當一個人要自己拭乾眼淚的話,那還不如不哭。」
我說:「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強。」
「聽你的口氣,彷彿你是老輩了!」她說。
「他有沒有找你?」我間。
「沒有。」她低下了頭。
「如果他不找你,難道你不會找他?」我問:「你們還講究這種花招嗎?自尊心不應在這種時候施展。」
她看我一眼,解嘲的說:「今天你說話益發老成,你又不知道我與他之間的事。如果他堅持不肯離婚,我再與他拖下去,也沒有意思。」
「你仍愛他嗎?」我問。「如果愛他,就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