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理由,堅強的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都可以生存下去,況且這畢竟還是安泰的社會,只要肯勞動,就可以圖得溫飽。」
「好了好了,別慷慨瀲昂地演說了。」
我歎息。「你看,你的努力全都泡湯。」
「還有。」
「我不要聽。」
「這件事你非聽不可。」
「我不要聽。」
她啼笑皆非,「趙其昌,我有了孩子。」
「什麼?」我跳起來,「你為什麼不早說?」
「你不是說不要聽?」
「唉,我是不要聽港聞呵!」我大力擁抱住她。
快做爸爸了!
「想想人生如此多災多難,把孩子生下來……太不夠義氣了。」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我說:「堅強的父母,生不出懦弱的孩子來。」
「到底要苦苦掙扎。」
「別消極好不好?喂,你那份工作,也不必保留了吧?」
「想不到我竟是如此不堪一擊,一下子投降做了主婦。」爽爽自嘲的說。
「馬不停蹄,會累壞,休息一下,東山復出,豈非更美?」我安慰她。
「唉,其昌,這社會的節拍這麼快,停下了來,哪裡還追得上?別哄我。」
我尷尬的笑。
爽爽安心在家養胎,一切平安,無話即短,我們過得很幸福,事實證明爽爽能文能武,能收能放,確是才女。
爽爽臨生產的時候,我常常在傍晚與她在附近散步。
一日我們正在談將來生男生女的問題,迎面走來一個少女同我們打招呼。
我倆一時間沒把她認出來。
少女笑,「我是碧琪呀。」
「碧琪!」爽爽叫出來。
她那頭長髮剪掉了,衣服也素淨得多,臉上全無化妝品,端端莊莊的一個少女。
「林姑娘,」她說:「恭喜恭喜,你快做媽媽了。」
「碧琪,你近況如何?」爽爽又開始查根問底。
「我出來了。」
「是,我聽說。」
碧琪說:「現在我在一間廠裡做。」
「太好了,碧琪,我很替你高興。」爽爽既看外又歡喜口
碧琪世故的笑笑,「我發覺最後救你的還是你自己。」
我說:「講得再對沒有。」
爽爽與她交換地址,我們便分手。
爽爽說:「哈,說我沒用?救不了人?碧琪怎麼改邪歸正?希望在人間,趙其昌,你沒想到吧?」
「巧合而已。」我說。
「好,將來我的兒女一定要做社會工作者。」
「不做記老嗎?」我取笑她。
「看到碧琪終於得救,我實在非常非常開心。」
我說:「我也是。」
「你關心嗎?」爽爽不置信。
「你關心的一切,我也關心。」我由衷的說。
我們緊緊握住了手。
上司
調組的時候,曾新生的老闆彼得楊悻悻地說:「就是看不得我手下略有一個平頭整臉的人。」
這樣說已算是表示賞識手下,新生不禁有點高興。
彼得楊歎口氣。「你這次出去,要小心行事。」
「是。」
「新上司陳丹是個怎麼樣的人,相信你也聽聞了。」
新生實在不敢搭腔。
「那女人是個瘋子。」
新生吃驚地看著看彼得楊,佩服他亂說話的勇氣,新生自小性情溫和,做什麼都留個餘地,很少衝動,也很少為自己的言語與動作抱歉。
成年人嘛,怎麼可以亂說話。
「做得不滿意,去大老闆處告她,我支持你。」
嘩,公然煽動手下越級挑戰,非同小可。
看樣子彼得楊真恨死陳丹挖去他的得力助手。
新生只得說:「看情形吧。」
「陳丹的私生活一直浪蕩,你要當心。」楊彼得獰笑數聲。
新生莞爾。「但,我早已過了二十一歲了。」
「她會蹂躪男童,相信我。」
「我會步步為營。」
「陳丹是個賤人,我要好好對付她。」彼得楊握緊拳頭。
新生退出來。
多麼好,這樣當眾恣意侮辱對頭人,新生希望他也可以做得到:破口大罵,李甲是蠢驢,張乙是狂魔,而趙丙是小丑。
一定很痛快。
不過在別人眼中,如此欠缺修養,恐怕也會被視為瘋犬,划不來。
新生一貫的作風是替人設想。
唉,有頭髮,啥人想做癩痢。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不能隨意訴苦,只得變個方法發。
新生悶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坐在小公寓的客廳裹,靜聽音樂,一邊喝杯威士忌加冰。
越來越少約會了,下班已經很累,不耐煩討好女孩子。
新生最喜歡的歌,叫夜來香,是一支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已經開始流行的調: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淒愴,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
新生也知道,夜來香,就是本市夏季隨時可以買得到的玉簪花。
這種花已經不流行了,正如歌頌它的歌曲一樣。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需要養家,而女人,也樂意給男人養,溫柔芬芳一如夜來香。
新生想,不要怪女性日益不羈,是男性的無能,慣成她們這樣。
既然她們非飛到野外覓食不可,就練成一副鷹的模樣。
要怪,可以怪社會。
他揉揉雙眼,明天,要向新上司陳丹女士報到。
也不只一個人說陳小姐的壞話了。
年紀比較輕的女同事一聽到陳丹兩個字,都故作驚慌狀。「厲害、可怕!」她們說。
不是不誇張的,用來博取別人同情,一方面特意露出柔弱之態。
新生心裹暗暗好笑,算了,姊姊妹妹,別作戲了,誰又是省油的燈,誰又比誰更好欺侮。
陳丹身為一組之長,不見得會張嘴去咬無名小卒,這些人無端先自抬身價,大聲叫怕,彷彿真有資格同陳丹招架三數回合似的。
新生打一個呵欠,怪現象見多了,還真悶。
一向鎮靜的他,當晚也作了噩夢。
夢見一個女巫滿嘴鮮血追著他殺。
新生很明白為什麼患癌的人越來越多。
准九時,他向陳丹小姐報到。
以前曾經見面,不過都是遠距離,這次離她不到兩公尺。
年紀不輕了,仍然標緻,晨曦照到她左邊臉,卻沒有放下子,可見是不拘小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