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說奮鬥過的。我母親是一個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時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頭。後來有人問我頭髮何以又多又見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說:「用肥皂粉當洗衣服似的洗吧。」然而我的確進過正式的儀態學校,在事業方面還算順心,我並無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個理想的人物不是這麼容易的吧。我們的接觸面是這麼廣,但是來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裡打過無數滾的,逢場作戲,人生便是舞台,我卻不是好演員,生活一天比一天無聊。
趕到現場,莉莉說:「你又遲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麼呢?反正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只好笑說:「才怪。」我把大皮包放下來選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邊看我,「他們都說你有種迷茫厭世的美,我倒要來研究研究。」
阿麗在一邊撲粉,她笑說:「她呀,別糊塗得真去厭世了才好。我問你,小方有什麼不好?介紹給你,你連電話都不高興聽,結果被陳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軋來軋去,又好充闊……我不喜歡。」
「你又不是嫁他!」阿麗說:「你不過是拿他來散散心,只要有汽車來接你出去,吃喝一頓,或是跳舞,或是看場電影,不是回家了嗎?結婚對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這個空檔,盡量開心開心,你真是呆瓜。」
「還有沒有別的男人?」我問。
「沒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錢沒學問,有學問的又長得醜,長得不醜的又沒錢,什麼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莉莉笑說:「你繼續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我說。
莉莉端詳我說:「說老呢,還差一段日子。」
我說:「結婚退休之後,我一定不節食,今天起床餓得頭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剛剛這時候陳明明進來,一轉身聽見我這話便冷笑說:「好笑不好笑?每個人都在談離婚的時候,她卻想結婚,你以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對離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還有什麼出路?像咱們,好歹是個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勝過做怨婦多多,我才不冒這種險。」
莉莉說:「出場了。」
我放下胭脂說:「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換。穿多了美麗的時裝會對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遠是破襯衫與牛仔褲,再也沒有其他的裝扮。這次一共換了七套衣服,她們把所有的紫色留給我穿,因為紫色最不討好,紫色最難配。
我無所謂,其實我是最不適合穿紫色,我太蒼白,胭脂常常有那麼濃便塗那麼濃。看看鏡子,簡直覺得自己像一隻木偶一樣。如此模特兒生涯。我的表演絲毫沒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揚手,不裝鬼臉。我只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覽妥當,再走回來,另換一件出場。我臉上沒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夜裡做無數的夢,夢中出現的都是得不到而戀慕著的人,還會有什麼表情呢?
表演完畢,我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把東西收拾了,臉上的妝抹掉,換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門外,發覺雨更大了,車如流水馬如龍,正是下班時分,但是一切都與我無關,我還是我,永遠一個人。
我叫不到車,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門口雖然有服務生,卻未曾注意到我,忙著為洋人遊客找車子,我只是呆呆的站著,心在一千哩路外。我並不急著要回去,那麼急幹什麼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電話鈴不停的響,我不停的拒絕著男人,俗氣的男人,沒有風度的男人。然而電話鈴不響,又是這麼的寂寞。那一陣子與唐,我真以為我找到歸宿了,至少休息一年兩年,單看他一個人的臉色比看全世界的臉色好,但是匆匆幾個星期,他連電話都不來一個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雨點一直落在我的頭上。
一輛雪白的保時捷緩緩的停下來,有一個人琛頭出來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頭,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長得不難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樣,長得那麼普通,我是幾時認識他的,我並不知道。
他說:「周小姐,上車來吧,下雨天太難叫車,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上了他的車。我說:「謝謝,請駛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過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還要去跳舞,你沒有去,於是我做了護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嗎?為了什麼?為了誰?我都忘了。
「我剛剛在裡面吃午飯,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為什麼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對紫色有特別的興趣?」
我笑,「那是別人挑剩的,我去遲了。」
他也笑,牙齒倒是很整齊,送了我到家,我記不起他叫什麼名字,也懶得問。
到了家我覺得累,於是洗操上床睡覺,這個時候睡覺,不知道幾點鐘醒,醒了之後又該幾點鐘再睡得著,實在是個疑問。莉莉打電話來叫我看電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計程車趕到戲院,她小姐在那裡買票,比我早到,根本沒有下妝,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婦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個樣子,頭也不梳,白襪子都穿出來了,你要不要臉?」
「不要。」我說。
我們買了玉蜀黍入場,看一場極之乏味的電影,莉莉看戲最煩了,又問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邊默然不響。看完電影散場,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面。我們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還不節食,最瘦是我,我沒有道理不犧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