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旅館,我居然坐在那裡看電視節目。
一個女歌星在螢幕上唱著不知名不知歌詞的怨曲,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深深的感動──為感動而感動。
也許我一點也不懂愛情,只是為戀愛而戀愛。
誰知道,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深深的歎一口氣,回房睡覺,上樓梯的時候被人拉住。
旅館老闆娘問我:「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她揚揚手,「我要摑醒你。」
我微笑,這個好心的法國女人,真過份。
「噯,你笑了。」她驚呼,「我第一次看見你笑。」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面孔。我的本能竟恢復了。
我上樓去。
在小房間內徘徊一會兒,取出刮鬍刀,剃乾淨一臉的于思。
頭髮長得好梳辮子,我想,明天上理髮店去,還有,要買一、兩套替換的衣服,我不能夠一輩子看上去像個難民,對我沒有好處?
於是我安然入睡。
半夜還是醒,我狼嚎似的叫了數聲,心中彷彿舒暢了一點,轉頭再著新睡。
沒有好得那度快,但自這一天開始我有顯著的進步。
第二天我頭一次不上小皇宮。
我到豪華的飯店去吃了一頓好中飯,買票子觀莫裡哀的戲劇,理髮,買新衣換上,舊衣全丟掉不要,又逛書店,買到許多漫畫書,再到精品店去選一小瓶古龍水給旅館老闆娘,相信照照鏡子,我也就跟當人沒有什麼分別,至少外表要裝得似模似樣,心裡面有什麼苦,何必露出來,我要傳誰的同情?什麼人會同情我?
我閒蕩著回去。
旅館老闆娘給我一個大吻,立刻把香水擦在身上,到處問人好不好聞。
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如此感恩,一小瓶香水而已。
她叫:「像你這麼可愛的男人竟會找不到愛人,我不相信,我會同你介紹。」
「算了吧!」我說:「介紹什麼人給我?菲菲、芝芝、露露這些我是不會忍受的。」
沒有女朋友有什麼相干,反正一個人來,一個人去。
我仍然是太消極,但我實在不懂得如何振作。
天暗了,我觀畢劇一個人走在街上。
歐洲的秋季,美麗的歐洲,美麗的秋季。
我心嚮往的城市,我在街上慢慢躑躅,詩人的靈感卻拒絕為臨,我心如一塊鋁,一塊石頭。
這一夜我的心境又略為平靜一點。
第二天我換一張長凳坐,開始注意美術館四周圍的環境,已經是感慨多於悲哀。
我要痊癒了嗎?這年頭,要為愛情死亡也艱難吧!
她又來了,這個捲曲頭髮的女郎,她更蒼白更消瘦,雙目空洞,嘴角掛著絕望,可憐的女孩,到底發生些什麼事?她真的不能自拔?
她眼中沒有我,她根本著不見我,她現在沒有心情看身邊的風景。
她呆呆的坐下。
不相干的人會以為她愛上了牆上高更的「紅色聖母」,但不,她目中無畫,心中無畫。
我知道,因為前一陣子,我也跟她一樣,心像是被挖空了似,雙足如踏在雲中,不想吃不想睡,雙目發澀,口中發苦,心中發酸。
可憐的女孩,患上失戀症。
為什麼總有些人要令別人失戀?是誰先有意?是誰先薄倖?是什麼人的錯?
真是傷心。
她傻傻的,筆直的坐著,像是要化為一尊石像,動都沒有動過,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單薄,她已經忘記要換季這回事。這個倒霉的女孩。
我如何安慰她?當別人安慰我的時候、我也不想聽。
失戀的人,只好由他自生自滅,該痊癒的自然會好,該溺斃的自然會死。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向她。
忽然有一個活潑潑的聲音說:「姐姐,你真在這裡!」
我睜開眼睛,是一個跟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稍微年輕一點,短髮,穿巴黎這一季最新的服裝,蹲在她姐姐身邊。
「值得嗎?姐姐,值得嗎?」她搖姐姐的肩膀。
「連你都來了。」她姐姐麻木的說。
她妹妹說:「姐姐,每個人都要趕來巴黎了,你真是,累得大家雞飛狗走的,幹嘛呢?」
她說:「你們真討厭,讓我靜一靜都不可以嗎?」
「不放心你,姐姐,我們愛你,真待你一個人孤零零流落異鄉的時候,你才知道苦呢!」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苦果。
「你瘦得像個癆病表。」妹妹脫下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也不怕冷,才十多度。」
「今天下午走。」妹妹說。
「我不想再見他。」
「你心中無他,就永遠見不到他,心中有他,他在千里之外,你一樣看到他。」妹妹說。
她並沒有表情,自顧自看看雙手。
「還是想不開?」妹妹說:「為什麼挑巴黎?一個花團錦簇的城市,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你應選蕭殺的黑森林,或是古舊的倫敦……什麼地方都好,除了巴黎。」妹妹年輕,嘰嘰呱呱活潑潑說一大堆話。
整個美術館忽然熱鬧起來。
我微笑。世上最可愛的便是快樂的女孩子。
忽然妹妹問:「那是誰?」
啊,她們發現我了,我的心輕輕一跳,咦,我的心居然恢復跳動了,好奇怪,連自己都覺得意外。
但是她隨即茫然的答:「什麼人?」
「那個一直坐在我們前面的人……他……」妹妹的聲音低下去,一定是在談論我。
「不知道。」她說:「公眾地方,誰都可以來。」
她沒有心思注意到我,這是可以理解的。
妹妹又說:「你帶我逛逛巴黎可好?你最熟這裡,這次媽媽叫我捉你回家,連帶提攜我有這個旅遊花都的機會,老姐,多謝你。」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這小傢伙真好玩。
「我要你為我拍許多許多照片,姐姐,回去拿給同學著,來,快陪我出去逛逛,別坐在這裡發呆。」
她高聲說了這麼久,管理員終於忍不住,過來干涉,在她面前踱步。
「幹嘛?」妹妹問:「幹嘛瞪看我瞧?」
「不准喧嘩。」姐姐說。
「我們走吧!」她乾脆拉起姐姐,「反正這裹不歡迎我們,我們到百貨公司及精品店去,我看中雙黑色漆皮的靴子,才一千多法郎,姐,你要支持──」她一陣風似的把姐姐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