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著他,含笑說:「年紀輕輕,充滿逃避思想,不肯在香港面對現實,好好競爭,到那種北大荒去一日謀三餐,苦死人。」
「是,」他承認,「香港充滿機會,但我個性不喜競爭,我喜歡隱逸安樂的生活,閒時公園散散步,看看電視,抹抹車子,做一份收入夠用,並且自己喜歡的工作,如此而矣。」
我默然。他真是坦白。如果世傑也肯把他心中的事告訴我就好了。認識世傑半年,我沒有收過他半件禮物,也沒有得到過任何應允,我其實連做他朋友的資格也沒有,我不過是一個永遠等他電話的女伴。
我很為自己不值。但是誰叫我有弱點叫:虛榮。
這次我忽然想得水晶般清澈。
「你很反對吧?」阿良問:「我知道你會覺得我沒出息。」
我搖搖頭,「阿良,各人的興趣不一樣,我有什麼道理干涉你?」
「我比不得你的男朋友,他年輕有為,在社會上地位爬得很高,而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我怔一怔。「你怎麼如此說?阿良,況且世傑並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女朋友多得很。」
「他女朋友多得很?」阿良無限詫異,「有你還不夠?我覺得你是最最好的。」他衝口而出。
我呆住。阿良漲紅了臉。
世傑永遠不會對我說這種話,他的精打細算,他的慎密,他不做任何對他無益的事,世傑太生意眼,太清醒,當然,他不介意缺乏生活情趣,但是我跟他過日子,同樣地犧牲,就不值得了。
我決定與世傑停止來往。因循對他不好,對我也不好,我如果一直以他的女朋友身份出現,拖下去拖下去,有啥意思?
罷罷罷,我把自己的虛榮估計太高,我情願做個窮希僻士也免得精神痛苦。
我喜歡穿平底靴子,牛仔褲,坐在公園當中吸煙,看天上白雲飄過,看秋葉落下。我真是個胸無大志的女人,根本沒心思高攀人家去做闊家少奶奶。
阿良說:「你倦了,有點心不在焉,我送你回去吧。」
我把啤酒喝完。「你什麼時候離開?」我看著他。
「我會想念你的。」他說:「我們同事好多年了。」
「謝謝,能夠被想念總是好的。」我說著也不禁有點茫然。
「如果你路經加拿大,會不會來探訪我?」他問我。
我搖搖頭,「我很難會到那地方去,我只喜歡歐洲。」
「如果我寄飛機票給你呢?」他問。
我嚇一跳,「我們不會有這種交情,機票說貴不貴,也是一筆錢,心領了。」
阿良又說:「我會想念你的。」
我拍拍他膝頭,「我們走吧。」
回到家,我的感覺極佳,隨即有點擔心,我一直不知道坐對面的阿良心中會有這麼複雜的念頭,很明顯地他對我有意思。
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好聽眾。
很遷就我。
與他在一起,大大小小事我可以作主,點菜、喝咖啡、買東西。阿良對我實在很好,甚至買一個飯盒,也照顧到我,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同事,現在他要走了,心事也說明白,選擇在我。
我把選擇放在眼前:
(1)世傑。我不愛他,他不愛我,但是基於兩個人的現實需要,結婚也是有可能的。我可獲得做建築師太太的榮幸。
(2)阿良。跟他到加拿大小鎮去過沙漠般日子,但志趣相若,未來不可卜,他不會令我餓肚子。
我歎口氣,兩個選擇都不高明,但又有什麼辦法?睡吧。
星期日。世傑沒音訊。世傑大概與黃金女郎重修舊好。我不覺得奇怪。她比較配他。」
我獨自在房中練習。一個星期沒見世傑,他並無交待一句。由此可見半年交往不值一文。
倒是阿良打電話來找我。
「問候你,」他說:「沒出去?」
「呵,沒有。」我說:「你好嗎?」
「能來看你嗎?可以到你香閨來稍坐?」
我心情不大好。「改天吧。」我還在笑,「星期一見。」
「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我們不能在寫字樓見,你會出來見我?」
我實在有點感動,我必需要報他「知遇之恩」,現在的男孩子怎度肯對一個普通的女子如此懇切?
我說:「星期一,請早上十時到我家來。」
「好,我星期一來接你。」他愉快地掛上電話。
電話隨即又響起來,我想,這小子忘了問我的地址。
打來的卻是世傑。
「呵,世傑,好嗎?」我很冷淡,他不見我,我一樣好好活了一整個星期,連眼睛也沒紅過。
「我們一星期沒見了。」他說。
「是,」我客氣地,「好嗎?」因為我對他再無所求,自尊心完全恢復,聲音很動聽很具魅力很自由。
他沉默一會兒,「你為什麼不找我?」
「不大方便,」我說:「你不想見我,我不便勉強。」
他強笑一聲,「你知道,我一個朋友自紐約回來了。」
「聽說過。」我說:「我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我得陪她,對不起。好久沒找你。」
「呵,沒關係,誰比誰重要,你最清楚。」從前我並不敢頂撞他,但現在不同,反正我是配角,配角有配角的做法。
「明天出來好嗎?」
「明天,約了人。」我說:「世傑,我們改天再約吧,再會。」我不耐煩地掛上電話。
他是億萬富翁或是皇帝又有什麼用,他又不愛我,又不打算提拔我。仰人鼻息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我樂得在我自己青菜淡飯的世界裡自得其樂。
世傑喜歡我穿旗袍著高跟鞋,喜歡我熨頭髮,喜歡我脖子上掛串珍珠作淑女狀,我覺得很累,這不是我本來面目。男人都喜歡女人為他們改變作風,顯得他們有影響力,除了……阿良。
他真是個好人,懂得尊敬別人。
我們並沒有楊帆出海,到鷹巢夜總會跳舞,在嘉蒂斯吃法國某,我們——信不信由你,坐在漆鹹道的小公園裡談話,一說好幾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