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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頁

 

  黃昏的時候張太太笑說:「這不是,這個是金髮的。」被她看見了。

  我頓時有點訕訕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像她總把她空間的時間給我,而我卻在招呼別人,是不當的一件事。至於這些日子裡,張先生這人在什麼地方!我是實在不知道,也不方便問,根本也不想問。

  雪晴之後,麻雀就開始出來亂跳。

  張太太說,「真不知道是幾時生出來的!反正春天還沒來,牠們先來,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顧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後笑。有時候她一回頭,著見我滿臉的笑容,就會說:「傻孩子,」但也並不生氣。

  有時候我跟她去買菜,大的小的拖著很多包東西,她不開車,我們總是擠公共汽車,我總是跟她搶著提東西,然後又搶著付錢,把她安排在我內裡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種心滿意足的安全感,快樂得難以形容的,想著怎麼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東西拆開來,怎麼幫她下鍋,然後煮了一塊兒吃掉它們,把骨頭分給她的狗,那只西班牙獵犬。她的狗,沒有名字,就叫「狗」。

  不過有一天回家,是那張先生來開的門。

  我頓時一陣失望,把菜全放在門口,就奔上閣樓去了。

  那胖胖的張先生笑著一個非常油膩的笑,說:「謝謝,謝謝。」哈著腰。

  我皺著眉頭走掉了。

  他幾時回來的呢?我的假期還沒有完畢。

  後來又覺得不對,這是他的家,怎麼有理由不讓別人回家呢?我跳起來,拿起了我的「弗蘭達」結他,調好了聲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可是聲音是非常的啞,使我自己吃了一驚。

  我連忙放下了結他。

  我燒了一壺水,看著它開了,那小小的茶壺「勃勃」的冒著氣,蓋子一動一動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會馬上指給她看。

  後來我終於拿那水泡了咖啡,一個人喝著。

  沒多久她上來了,換了一身便服。我讓她坐下。

  她看著我一會兒,我低下了頭,不出聲。

  她笑說:「你不喜歡張吧?」

  我沒說什麼。

  「孩子們總是喜歡好看的人,好看的書,好看的東西……其實他是不錯的。」

  我想起那回碰見他與個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發不開心了,一張臉,大概是很沉的。

  她說:「張跟我說,他決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邊的生意好,而且有親戚照顧。」

  我一時尚未覺悟過來,還一直在調整結他的弦。

  「劍橋城不是不好,但學生大多了,做不到什麼生意,於是我說:搬了也好,其實這件事,計劃了也一秋了,我總覺得劍橋氣氛好點。據人家說:利物浦活脫脫就是香港的灣仔,這又怎麼辦呢?」

  我看著她!漸漸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誰在我的胸口給了一記悶拳一樣,我呆呆的看看她,臉色就變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過慢慢總會習慣的。這裡的房子,我們賣給朋友了,也是中國人,你不會介意吧?我特別關照好了,不准加房租的,而且他們一家,有孩子,不會太靜,那位太太非常勤儉,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著。

  「你要……走了?」我問。

  「是的。利物浦。張做事總是這樣,事先不大告訴我,不遇到時也總有相當妥當的安排,我會把地址與電話給你,你有了空,可以來看我們。」

  然後她說了一點關於他們店裡的事。

  我都沒聽進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離開我走了。

  忽然之間,帶著一點氣憤的,我的眼淚汨汨的淌下我的臉,停也停不住,我也沒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見了,很是吃驚,連忙來替我擦眼淚,我用手推了她幾次,終於抱住她大哭起來,像一個小孩子為了一個同學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盡情。

  我只是斷斷續續的說:「……請容許我先搬走……」

  她先頭還怕我的肩膀,後來就默默的抱著我,讓我的頭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沒有什麼眼淚了。

  然後她也沒說什麼,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蓋好,她下樓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眼睛又紅又腫,我找到了舍監,請他盡快給我一閒宿舍,他答應星期一。這兩天我都沒有看見張太太。我沒有後悔哭了那麼一場,我早說過,她是一個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還是替我收拾房間,弄得快快齊齊。

  我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把她織的毛線圍巾與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過去了。她是不會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裝上了車的時候,她走出來了,身邊的是她的狗。約莫是過中國年的時分吧,她穿了絲棉襖,臉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過來。

  她說:「怎麼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氣的。」

  我說:「我……是一直很喜歡你的。」

  「家明,我也喜歡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聖三一學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這樣,她把一大漬濃墨給化開了,就像她作畫的時候。我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看著她。

  她說:「別鬧孩子氣,你這個人……家明,又帶點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兒唸書,有空寄個信來,喏,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個紙條給我。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呢,你叫什麼名字我都沒來得及問,我以為--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

  「我叫玫瑰。」她輕輕的說。

  「你叫玫瑰?」我問:「你應該叫淑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標緻的,四平八穩的一個微笑。

  我說:「再見。」

  「再見,家明。」她揚揚手。

  自她手裡,我彷彿可以看得兒我的快樂也跟著落下來。一道虹彩落下來。

  我發著呆,然後我上車,搬回宿舍去了。

  宿舍比我想像中的好。但是那張床是小小的,被單是白的,漿得挺硬,有種睡醫院的感覺,一隻小小的洗臉盤。小小的房間,一間間的排滿了核條走廊,每個門上一個號碼。就像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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