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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頁

 

  那一年我廿歲,夏季是極美的,廿歲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門的,我一個人到處走,沒到兩個禮拜,就曬得黑炭似的,不過頭髮還是留著原來的樣子,見了警察,講英文,雖然說才廿歲,也已經很壞了,故此長頭髮就被留了下來。

  我見到她,是在一家書店裡。那書店是她開的,她在裡面做主持,另外雇著一個女孩子做幫手。後來我知道那店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專賣外國書——翻版的,生意很好。

  第一次踏進那書店,我真正嚇昏了,所有的書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雖然沒有原版精美,但是只要看得清楚,還是非常值得的,我沒有覺得這是一項非法行為,這簡直是俠盜嘛,減輕了學生多少負擔!

  因我選擇了機械工程,故此拚命的買,把一切有關的書籍都捧成一堆,興奮得不得了,心想這一次回去,可以少跑圖書館了。

  我把書拿到櫃檯付錢,就看到了她。

  她一點化妝也沒有,頭髮剪得齊耳朵,直直的,穿一件由麻紗藍點子的旗袍,非常的好看。

  我還沒兒過這樣好看的中國女子呢?很有點疑惑,就朝看她看。她醒覺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就把我那疊書算錢。

  她說:「三千六百塊。」

  我摸口袋,拿著一大疊鈔票,數來數去,差八百塊。

  我的臉紅了。她說:「沒關係,你留個地址,我們替你送去。」

  我說:「書很重的,不方便的。」

  她笑了,「沒關係。」她說:「你付點定洋。」

  我把手上的錢都給她。

  她給我一張收條,我接過了收條,看著她的手,她手腕上各戴著一對黃金扭絲鐲子。恐怕是很重的吧,那種黃澄澄的顏色,本來是極惡俗可怕的,但是戴在她手上,卻非常的中國化。

  我當時就覺得,台北是最中國化的地方。

  她見我呆著,就向我解釋:「下午就把書送到,你把餘錢付清了就好,謝謝光顧。」

  「謝謝你。」我說。

  我會聽國語,可是不會講,只限於「早」,「謝謝」之類的,可以聽得出她的國語是非常標準的。

  買了那些書,我心安理得的回家,心情異樣的好。叫了出租車,到了家門才發覺沒有車費,所有的錢都在書店裡用光了,只好叫家中的下女出來付。

  表姨當時說:「你看這孩子!」可是還笑著。

  後來書送到了,我搶著出去看,卻是個長得粗粗的後生,心裡沒有什麼失望,當然,她是不會出來送書的,但是看看也好。

  表姨又替我付了鈔票,又再給我一疊鈔票。她說:「你這孩子也可憐,十幾歲跑出去外國,簡直外國人一樣,回了中國地方,看的也還是外國書。」

  第二天我又去了。

  她還是照樣坐在櫃檯上,我買了幾本花生漫畫,遞上去付錢,她替我包好了,還我。彷彿不認得我的樣子。

  她有一張鵝蛋臉,眼睛很亮,一種世故的明亮,皮膚是象牙色的,不是白,是那種奶油般的米色,看得出有少婦的風韻,還是穿著旗袍,換了件淺灰的。

  我默默的看她,像看一幅畫一樣。

  她又抬起頭來,問道:「啊,那書收到了?」

  呵,她記得我,我喜悅的點點頭。

  她又忙著照顧別的客人,我只好回家了。

  後來到她的書店去,就成—個習慣,多數買些小說,或是漫畫。

  她總是笑著,一種含蓄的笑。

  那短髮與苗條的身段,那種聲音。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有一次她說:「這本《麥田捕手》,你買了三次啊。」

  她不曉得知不知道我是去看她的。

  又有一次經過她的書店,已經關了門了,而且在下大雨。台北的大雨是驚人的,一個雷接著一個閃電,我雖然沒做過什麼虧心事,老是覺得很害怕。於是到附近的公共電話用了一下,叫家裡的司機出來接。

  我站在她書店門口,雨嘩嘩的下來,腳下汪著約莫兩吋的水,我默默的等著,沒有傘,沒有雨衣。我隔著玻璃看她的書店。她慣用的算盤還擱在櫃抬上呢——

  「咦,你在這邊幹嘛?」

  我一驚,快快回頭,卻看見了她,她站在我面前,笑臉迎人。

  「你呀!」我說。

  她打著一把傘,旗袍拂在膝下,都濕了,腳上穿雙繡花鞋,是白緞上一朵紅牡丹,這雙鞋子是毀了。但是我從來沒見過她的腳,她的足踝是如此的纖細,我呆呆的看著,真覺得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了。

  「等車子呀?」她溫柔的問。

  「是的。」我結結巴巴答道:「是的。」

  她點點頭,摸著傘,顯然也在等車。

  「我——你們店不是休息了嗎?」我問,那國語是壞透了。

  「我在後面結賬。」

  「啊。」

  雨還是下著,我想起一本書,叫《你喜歡巴拉姆斯嗎?》一個男孩子,也是這般在雨中等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子出來。

  我的臉很熱。

  「你很愛看書?」她問。那聲音是出奇的平靜溫柔。

  我忍不住急促的心跳,「是的。」我說。

  「是外國回來的學生吧?」她微笑。

  「是。」我如釋重負。

  表姨的車子來了,停在我面前,女傭人打著傘出來。一邊笑,一邊叫:「少爺!這裡!」

  我靦腆的看看她。

  她說,「去吧,賈寶玉似的。」那笑意更濃了。

  我說:「我送你一程。」冒著雨打開了車門。

  她倒呆住了,「不用呢,噯,真的不用。「

  可是雨那麼大,我扶她進車子裡,然後我也進車。

  女傭人關了車門,坐在司機旁邊。

  她只好把地址告訴司機,說的是台語,沒聽懂,可是我會問老黃,老黃是個好司機。

  我把手帕給她擦手臂上的雨水,她接過了,只是在手腕上印一印,又還給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又笑了。她笑是非常洞悉的,非常瞭解的。怎麼她有這麼多種文呢?

  光是一笑,就懂得她想些什麼可是她到底想些什麼?

  車子到了她的家,是一座老式日本房子,大門照例是紅的,女們人用傘遮著她出去,我記住了門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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