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她說;」你別出來了。」
可是我還是站看看她用鎖匙開了門,不用說,整個人自然淋得像落湯雞。
到了家,洗了澡,在房裡看書的時候,我還是愉快的。老黃告訴我,那條路叫新生南路,是一段一零三巷。
我很開心。
她是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子。
可是那下女也真多嘴,就把這事告訴表姨了。
表娘來讓我聽道理:「唉,家明,你有女朋友,就應該帶回家來,原來天天出去,是為了這個啊?你住在我這裡,就算是我的孩子了,有什麼事,我替你作主。你看這,動不動就臉紅,還是個孩子呢,就是長得又高又瘦,頭髮留那麼長……。」
我真的是又高又瘦嗎?六呎高,一二八磅,算是又高又瘦嗎?
下了三天雨,我一直在想她那雙白緞繡牡丹的鞋子,怎麼這年頭,還有人穿那種鞋子呢?雨晴了之後,我又跑到那家店去了。我隔著玻璃看她,她向我笑一笑,
示意我進去。
她跟我說:「我找到了三本新的機械工程書,已經替你包起來了。」
我點點頭,拿錢付。
她笑說:「噯,這是獎給好孩子的,是本店一點小小意思。」
我怔了一怔,她倒是頂調皮的。
孩子?誰是孩子?我笑了,她真把我當孩子了?我遠在寄宿的時候!就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笑一笑,「怎麼好意思?」
「噯,國語倒是進步了。」她完全像哄小孩子一樣。
我把書拿著,笑問:「國語有進步的小男孩,可不可以請你去喝一杯咖啡?」
她沒料到我會來這套,頓時一呆,她猶疑了一刻,突問:「你不怕女朋友?」
我索性撒賴,一本正經的說:「小男孩子,怎麼會有女朋友?媽媽不准的。」
她倒沒生氣,她大方的說:「這裡收了工,你來一次吧。」
「好的。」我樂極了,「一會兒見,現在不妨礙你做生意。」我走了。
一直在西門町逛著,走過一個花店,台北一切店舖都擠得要死,只有花店,倒有一點陰涼,我進去看了看,沒有什麼好花,只有玫瑰。台北的玫瑰是漂亮的,我用手一指,買了兩打。
我拎著花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又走回她的書店去,這個時候,才發覺她的書店叫做「中西書局」。招牌字例寫得不俗氣。
我推開玻璃門,她不在,那個小女職員說她一回就來的,端把椅子叫我坐,我坐下了,她又倒茶給我,一邊偷偷的笑。
我也微笑了,把花擱在一邊,拿茶來喝,倒是好茶,顯然是上等的烏龍,泡得很濃,有點苦澀,也唯有這樣的茶,才可以解暑。
書局裡冷氣幽幽的透出來。
我在這裡做什麼呢,等一個年紀比我大十年的女子。一個美麗的女子。穿旗袍繡花鞋的女子。為了跟她去喝一杯咖啡。
為了這是一個暑假?
在暑假,學生可以做一點荒唐的事,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愛她的。我喜歡一切屬中國的東西。自小泡在外國,回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太多,我會的只是網球,不是打稜角,我從來沒有與女孩子默默相對,我們只有熱烈的擁吻,甚至是上床,我愛中國的一切,我愛她。
儘管這一切都是傻的,我也可以為她留下來。
她來了。
我站起來,茶杯沒拿穩,潑了出來,濺在我的白褲子上。
她微笑著,「我把錢拿去銀行呢,啊,這花——?」
我把花遞過去,她溫柔的接過了。
她即使是走一步路都是溫柔的。這樣溫柔的女子,卻答應一個長頭髮的男孩子,陪他去喝咖啡。
她微笑,「不是說去喝咖啡嗎?喝完咖啡,這花必謝了。多麼可惜,這樣吧!回家插好了花我們才去,好不好?」
我點著頭。
她把玫瑰花抱在胸前,忽然說:「你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孩子。」
我笑了,小孩子。
我們沿路叫了一輛出租車,很快到了她家裡。
推門進去,是一個小園子,種著清一色的玉簪,香氣撲鼻。進了屋子,窗明几淨,陰涼得不得了,四壁掛著字畫,我跑去看一看,雖然不懂,也曉得是好貨色。我連忙換了拖鞋。
轉頭向她笑說:「家裡倒是高雅得很,怎麼開個店,卻賣翻版書呢?且是外國人的。」
她並沒有生氣,她微笑道:「你沒聽說過,奸商奸商嗎?」
我們都笑了。
她就是這點好,有涵養,有幽默感,跟她在一起,是舒服的。我最討厭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了,動不動失約,遲到,鬧彆扭,使小心眼兒,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大概最好嫁給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做小老婆,也只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會得忍受她們的矯情做作。
我比較喜歡大方瀟灑的女子,像我對著的這一位,真正「從頭看落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我是尊重她的,可是偶然一兩句笑話,也可以放心的講,不怕她動氣。
下女把玫瑰花插好了,是一隻白底藍花的古瓶。
我笑,「我雖然不懂,卻也知道是個好瓶子,該插菊花之類的。」
「不,」她溫和的說:「這就很好。這裡難得有紅色。」
「為什麼你老穿素色?」我問。
「家父過世才三年半,還是素色好一點。」
「啊!對不起。」
「這孩子,盡學了這些洋禮節。」她笑說。
下女端來了茶,大家都沒提喝咖啡的事了。
她的紅木茶几上放著一本字帖,我拿來看了,莫名其妙,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仔仔細細的說給我聽,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是看著她的側面,她的耳朵穿過孔,然而沒有耳環,皮膚細膩得一個毛孔也看不見,鼻子是筆挺的。她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呢?也是這麼溫柔嗎?不會,看她偶而露出來的狡黠,該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吧。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頭髮,她猛地抬頭。我看著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