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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頁

 

  長相如何有什麼重要?不見得他一定像聖母院的駝子。怕什麼?

  我坐在小公園裡竽。等了很久,孩子們在遊樂場嬉戲,翹翹板一上一下,鞦韆蕩得很高。我坐著等。

  我在想,如果從此以後電話不來了,我將會如何是好。我已經太習慣聽他的聲音,每夜電話「叮鈴鈴」的響起來,給我多少的喜悅。

  我與他說過多少的話——

  「你是念科學的嗎?」

  「是,我念高溫物理。」

  「在哪間學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麗恩,」他更正我的觀點。「唸書不是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豐富。」

  「呵。」

  「你做什麼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們快樂,是不是?使人快樂總是好的。」

  「謝謝你。」我問:「我們可以見面嗎?」

  「在希臘神話中,邱比德與賽姬只在黑夜中碰頭,她從沒見過他的模樣,一日賽姬誤信人言,持燭台去看邱比德的臉,燭油滴在邱比德臉上,你知道後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驚醒飛走了,怛是我不是賽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園中,他沒有來。

  我失去他了,因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獨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沒有人會問:「書房中的谷中百合開得美嗎?」

  我活該。我傷心地做了罐頭湯,一個人坐著喝。寂寞,活該寂寞,誰叫我不相信他?

  電話不再響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見房東太太在。她說:「電話公司的人來過了,他們換妥電話號碼,以後你不用擔心,再也不會有人來騷擾你。」

  「不會?」我呆呆的,「是。以後都不會再打來了。」

  「不要怕,這裡很安全,」房東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囑咐過鄰居,有什麼事多關照你。」

  「我明白。」我說:「謝謝你。」

  「張小姐,在香港你只一個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幾個年紀輕的親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來加入他們,你不嫌棄的話——」她看著我的反應。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時。」

  「呵,沒關係,將來再說吧。」她極之和藹,「張小姐,你出入當心點。」

  「自然。」我說:「我不會有事的。」

  他的膽子是那麼小,他不敢見我。

  以後電話不響了。號碼已經改過,他不會知道。

  有時候半夜驚醒,是隔壁的電話,一模一樣的叮鈴鈴,叮鈴鈴。逼切懇求,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但是沒有人接聽,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對方終於疲乏地擱下電話,鈴聲卻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歎口氣。

  我不會比梅麗恩更好,梅麗恩搬家,沒告訴他搬到哪裡,我繼而改了號碼,也沒把新號碼告訴他。

  他真是一個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並不是撥錯號碼,他來過這裡。那麼是房東太太在撒謊,她知道家明與梅麗恩,只是她不說罷了,她瞞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說出她不願說的故事。反正現在一切一切都已過去。

  沒到幾天,我淋了一場雨,回來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頭重似一千斤,我喝著果汁,情緒非常低落,一連三天,熱度不退,想到酒店裡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單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鐘點女工來一會兒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聽到一點人的聲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辦公,但是我的腿發軟,只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與他的電話。

  他有什麼惡意呢?打電話來說幾句,令我快樂與振作,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要聽信房東太太的話?當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個人。她是局外人。

  只有我才知道家明。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我不應把他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我絕望的想:好了,以後他的聲音再也不會出現。

  或者我可以要求電話公司把那個號碼要回來。我頹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崗位我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十一點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著一本費茲哲羅的小說。

  電話鈴響起來。

  響了五下。

  我赤腳奔出去,心跳得很厲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號碼。

  但是我還是快樂且絕望的拿起話筒。

  我靜默了一會兒,那邊先說話。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儘管事情太詭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興奮的說:「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說的,最重要的東西,往往是瞧不見的。」

  他輕笑,「你的病要當心,一個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沒有問,沒有問他怎麼找到新號碼,沒有問他怎麼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說話的對象,他回來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說:「你不再生氣吧?」

  「不生氣。我永遠不生氣。」

  「我是芝兒。我說:「你要記得。」

  「是,芝兒,我一定記得。明天再與你說話,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嗎?」

  「嗯,我會聽話。」我快樂的放下電話。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進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東太太,她有點不安。

  「張小姐,」她說:「病好了?」

  「是。」我說:「完全好了。」

  「我替你買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說:「擱在冰箱裡。」

  「你對我太好。」我愉快地說:「謝謝。」

  「張小姐,」她猶疑的說:「張小姐,我不該瞞著你,關於這間老房子,是一個傳說的,我索性說給你聽,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對。」她懇切地看著我,「以前我沒說給你知道,是我的錯。」

  我只遲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問:「什麼傳說?我喜歡這裡,我住得很高興,我不要聽任何傳說,真的。」我轉過頭來,看著她,「我不相信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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