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猶疑,「但是張小姐——」
「我不介意。」我溫和的說:「這次你可以放心。」
我為什麼要管這裡的傳說?
我為自己做一杯冰凍蜜糖薄荷茶,躺在籐椅上。拿兩個墊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雙腿。
我喜歡這間屋子,也喜歡夜間的電話鈴聲。
我知道我不寂寞,每夜有人陪我說話。
我理什麼傳說?我只等電話鈴響。
明星
放學回來,我問媽媽:「好幾天不見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嗎?」我想了很久該不該問這個問題,終於還是問了。
她說:「是的,出城去了,住親戚家裡。」
我有點羨慕。前幾個月,有一隊人來拍戲,說我們鄉下這邊風景好,有一排樹,就選中了這裡,一拍就拍了三、四個禮拜,據說叫「外景」,誰不擠去看呢?我放了學也去看熱鬧,阿玲早已輟了學,雖然家務等著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為她長得好看,那導演,一個女人,就問她願不願意做明星。本來阿玲有點怕羞,可是那個導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麗,又和藹可親,我見她點了點頭,於是這一點頭,事情竟然變真了。阿玲沒有父母,只剩兄嫂,不知怎麼,好像簽了合同,過了沒多久,就不見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說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個朋友,有時候一塊兒去看場電影,租個畫報看,一起說說話。我比她大一歲,我十六歲。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說。
媽媽一邊煮飯一邊說:「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殺。」她搖搖頭。
我說:「隔壁十七號阿嬸也是自殺的,哪裡沒自殺的人,要自殺,住鄉下也自殺。」
媽媽笑了,「對於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長得多美,我們鄉下沒有那麼白的皮膚,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曬也曬不黑,一雙眼睛靈活得那麼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聽說明星賺好多錢?」我問。
「她現在一出去,就賺六百塊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沒有上學,耽在家裡,還不知道到幾時呢,現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飯吃,不強過在家受氣?」
是的,我也覺得很對。
我問媽媽:「媽,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叫我去做明星,你贊成嗎?」
媽媽笑著白我一眼,「你?你沒有那資格!家裡也不多你一個人!你爸說,初中畢業後,就送你去嬸母那裡,考高中呢。」
「是,媽媽。」
後來就沒聽見阿玲的消息了,一點也沒有。
別人也漸漸都把這件事忘了,只有我,因為自小與她玩的,故此記得她。
初中畢業之後,嬸母把我接到她家裡住,我暫時離開了鄉下自己的家,要待放假才能回去,同時考了高中。我的年齡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二年,但是我知道用功,拚命的追功課,開頭是很辛苦,因為鄉間的中學,怎麼說,程度上也差一點,半年之後,就追上了。
城裡有城裡的好處,嬸母待我如親骨肉,她又沒有孩子,我是個幸福的鄉下女孩子,現在也變了一半城市人了。有時候很想念在鄉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
有一天嬸母買了一本電影畫報看,我瞧封面上那個女孩子好面熟,尤其是那雙眼睛,水汪汪,不曉得在哪裡見過的。我就拿了過來細看。
我翻閱裡頁的文字,說她是某電影公司力捧的新星,名字叫金玲兒,樣子也就像一隻可愛玲瓏的金玲兒云云。我猛地想起來,這不會是阿玲吧?
我拿著照片橫看豎看,越看越像,尤其是那雙眼睛,但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臉上多了許多化妝品,梳著最新的髮型,穿了新時髦的衣服,人也胖了,總而言之,除了那雙眼睛,簡直沒有根據說她是阿玲。
嬸母笑:「女孩子都喜歡看這種畫報。」
我笑。
然後文字上說她喜歡文藝小說,彈琴,插花,跳芭蕾舞,因為醉心藝術,與父母鬧了意見,才爭取得自由,參加了電影工作。
我放下了畫報。這不是阿玲,我弄錯了。
阿玲才不懂彈琴跳舞,我們只會爬山采野花,就算到今天,叫我看文藝小說,我也不愛,我溫習功課還來不及呢。弄錯了,這不是阿玲。
但是這個叫金玲兒的女明星,可真的冒出來了,到處都是她的照片,顧盼生姿,活色生香的照片,她的電影受歡迎,她的名字隨時可以在報紙上找到。
待我放假回家,媽媽跟我說起:「阿玲這一趟沒白去。」
「沒白去哪裡啊?」我問。
「做明星呀。」媽媽遞過來一張報紙:「這就是她!」
「喲!」我一看說:「我早就有點懷疑!沒想到真是她,怎麼樣子都變了?」
「黃毛丫頭十八變,你也變了呢,在嬸母家半年——現在不爬樹了吧?」媽媽笑。
我不服氣:「你怎麼知道這是她?」
「她兄嫂說的,據說他們也快搬去城住了,阿玲接他們出去的。」媽媽說。
「真是她?可是形容得一點也不像!」我抱怨,「阿玲並不十分識字,哪裡會看文藝小說呢?」
「唉,那是騙人的,她現在是『玉女明星』,總不能說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賣呀,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我說:「英雄莫論出身。」
媽媽不響。
我說:「快倒是快,才一年呢,我不過是高中一剛考完,她就成了大明星了,媽,將來我就算是中學畢了業,也不過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再也及不上她的,她真是萬幸,居然有這麼一天。」
媽媽說:「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用羨慕她也不用嫉妒她,唸書有什麼不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次輪到我不出聲了。報紙上的金玲兒穿著紗衣,正在為不知道什麼商行剪綵。她還是笑的如此甜美。變是變了,那雙眼睛還是活脫脫阿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