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覺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長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們是決不會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氣焰簡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緊,我們會向阿玲取了票子來請你們看戲。」
「阿玲現在收入三五千塊一個月,不成問題。」
「都自己人一樣,一定要照顧你們,只是別說出去,阿玲是在鄉下大的。」
現在阿玲是親妹子了,我老記得三五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門口哭,問她什麼都不肯說,原來家裡自來水喉壞了,她嫂子逼著她去挑水,她雙肩捱得又紅又爛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裡哭呢。還是媽媽跟她敷的藥。
阿玲的嫂子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與阿玲做。阿玲倒貴人自有大量,自己剛站穩,就來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點不念舊惡。
媽媽說:「氣什麼呢?我們雖然都是鄉下人,卻都不跟這一對一般見識。」
我是看著阿玲兄嫂搬走的,他們丟下傢俬雜物,一概不要了,只帶隨身一個小箱子,裡面幾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說:「阿玲說什麼都預備好了——冰箱、七彩電視、地毯、唉呀,什麼都有呀!」她臉上的肥肉顫抖著,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
這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倆。
後來我回到了學校,仍然做著我的功課,金玲兒是更紅了,短短兩年間她像水銀遇熱似的直線上升,我忍不住,下課買了張票子,去看了她一部電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電影,裡面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兒演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慘不忍睹,只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個暴露鏡頭——被壞人撕爛了衣服,雖然雙手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觀眾還是很關心,噓聲口哨聲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場出來,我覺得她很有前途,年輕貌美,演戲又放,只可惜她並不是宣傳中所說的,是某書院的高材生。
嬸母談論她說:「聽說是你們鄉下出來的,你該見過她,鄉下又不大。」
「很難說,」我說:「鄉下雖小,女孩子卻多。」
「那麼大概是書院女學生——女學生也很多。」
報上說有好幾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幾個小錢,又不學好的,皆可稱「公子」,好的男人還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裡也不想。
其中一個倒是好笑,照片拍出來,黑黑實實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邊,剛到耳根,大概很有鈔票,有鈔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為了鈔票?既然得了這麼一個天賜良機,不順手撈點也對不起良心。
很難說,穿過那樣的綾羅綢緞,難道還能穿我們的布衣,尤其這布衣還是件校服。
我對阿玲的態度是矛盾的,有時候很替她高興,有時候替她不值,更多時候,我想:那時候大家都說我與她長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導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樣嗎?
這都是多餘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兒都沒有了,不但我,連鄉下怕都整個忘了。
金玲兒,或是金玲兒是鄉下一種會鳴的小蟲子,叫得很好聽的,我們去捉這蟲子的時候,常常追著鳴聲,撥開長草,見到它了,就輕輕掩過去,將手一合,放在預先準備的紗袋裡,拿回家去玩。
她還記得嗎?我看她滿頭珠翠的樣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鄉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飯。不過是洗衣、挑水、煮飯、看孩子。人的命運是不可想像,難以預測的。
嬸母認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個親戚是在電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沒事,她們說去參觀片場,拉了我也去。我本來不想去,一大堆功課要做。她們卻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間覺得明星的身份跟動物園的猢猻差不多,隨時可以被人用手指指點點看的。
於是我也去了。
片場很好玩,什麼都是假的。
到了一間片場,一個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著茶,愛理人不理人的,臉上掛個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說:「那就是當紅的金玲兒了!」彷彿見到了什麼活寶貝?
我一呆,細看起來。這是阿玲嗎?連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電影裡高大神氣,且臉容憔悴,老厚的粉,都還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麼會呢,她比我還小一歲,才十八呢。
難怪有人怨女明星瞞年齡,也許她們沒有瞞年齡,也許她們只是長得老氣。
那位太太拿了紙筆叫她簽名,她簽了,猛地一抬頭,見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簽。」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說:「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聲音未改,她聽了呆住一下,低下頭細細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頭來,一臉的喜悅,那雙大眼睛又閃出光彩來,「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兩三年不見,怎麼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沒忘記我。
「唉,你怎麼在這裡?」她拉住我手不放,「鄉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們都好吧?場記,給我端幾張椅子來!汽水!」
那幾個太太見我居然是金玲兒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樂得坐下來憩一憩,喝個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裡知道這些事。你怎麼了?」
「我高中還差一年,跟嬸母住,父母仍在鄉間。」
「你才好呢!」她歎道:「讀書最最好。」
「拍戲?」我問:「很忙吧?」
「是呀,拍來拍去這種腔調。」她說:「沒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問。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實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們,只是沒空,真的沒空,大部份時間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