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說:「你別擔心,我自找她說,你休息休息,我知道思恩是你愛弟,他有什麼事就等於你有事一般,你自然是心煩的。」
我又長歎一聲,道了謝,掛了電話。
真累了。
思恩的事,到此為止,我再也不理的了。
我掛了電話自看電視,只見紅紅綠綠的影子在眼前打轉,沒有一點看得進去,看不進也毫無損失。
然後在沙發上,牽牽絆絆的,都是蘭花的影子,我彷彿聽見她的聲音,她低聲道:「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你是君子人。」
我只覺得汗毛直豎,倒了一小杯拔蘭地喝了,她又沒死,怎麼那人卻老似陰魂似的,纏在這裹不放。然後我想到認識蘭花這麼多年,總末見她舒心歡暢過,忍不住為她傷心,過了一會兒,我自覺十二分的沒趣,就上床睡了。
到了半夜,我還是隱隱約約的聽見蘭花的聲音:「──大哥──」
暖氣像比往時暖得多,我把被子不斷的掀來掀去。
然後我聽見女人的哭聲,掙扎起來,一身冷汗,我開了床頭燈,嚇了一大跳,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床頭,她抬起頭來,是妻。
我放下心來,我溫和的問:「你呀,怎麼一聲不響回來了?倒嚇我一跳,孩子呢?」
「我去絞一條毛巾你,一頭汗。」她抹了眼淚,起身。
我拿了熱毛巾擦擦險,舒服多了。
「我把你吵醒了。」她說。
「說這些做什麼!」
「孩子我沒帶回來,留著那裡住幾天,他喜歡外公外婆家,可以放肆點。我把話說重了,你別怪我。」
她眼沿虛腫的,臉有點臘黃,到底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當年人人說她英氣勃勃,如今也一絲不見了,歲月把人磨得就像一個人。
「算了,別提了,提來做什麼?」
「我想到婚姻這事,簡直一點保障也沒有。從前還說不結婚的男人不好,如今結了婚的男人更不好,像蘭花這麼有辦法的女人,尚且吃不消思恩,你想想我,我跟了你這麼些年,漸漸變了沒腳蟹,一切依靠著你,成了習慣,大大小小的事都作不了主,沒了你怎麼辦,真是沒味道!」
我默默的想,不,蘭花不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她即使有辦法,那辦法也沒施用在恩恩身上。
我只說:「什麼是有保障的呢?生命也沒有保障,今日好端端在說話的人,明晨就去了,什麼保障,做人各憑良心,離婚在今日是平常事,離合豈無緣,你何必為了大家的事多感觸多心,忘了它吧。」
妻點點頭,她洗澡,也睡了。
我沒有睡著。
我是一個最最無用的人。故此佩服蘭花,說嫁就嫁,說離就離,事事理直氣壯的──然而她真是一個那樣的人嗎?她跟我說:「你是會不明白的……」
過了幾天,妻把那日他們兩夫妻在這裡拍的照片拿出來看,本來想丟掉一點,卻又不捨得,那一輯照片拍得特別好,每個人精神奕奕,蘭花笑臉如花。
正在看照片,有人按鈴,妻去開門,一臉的驚異,「蘭花的母親。」她輕說。
我連忙站起來迎出去,「伯母,請坐。」
她向我微微一笑,緩緩的坐下來。
我知道她的來意了。
傭人倒了茶,她慢慢的喝著。
「伯母,你來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說。」我說。
她是一個這樣的女人,越跟她耍花樣,她越開心,她的花樣、永遠比別人多,索性跟她直來直往也罷了。
她還是穿著繡花襖,繡花鞋,時間對她來說,是不變的。
她開口,「蘭花的一生是完了。」
我望了一望妻,不響。
她揚揚手,「她把戒指托人帶了回來,讓我還你們家。這種東西,中看不中用,再大的鑽石,量也不過只值三五萬,三五萬此刻有什麼用?我蘭花在外頭讀書,一年也花我三五萬,在你們家,這般一隻戒指──未免小覷蘭花,據說你們有人說什麼『肉包子打狗』這些話,即使蘭花是隻狗,這樣的手飾還打不動她。」
我看妻一看。
這話是妻說的,不曉得怎麼隔牆有耳,被她聽了去。
妻的臉辣辣紅起來,馬上退開了。
蘭花的母親冷笑一聲,「當初你們家說什麼來著?照顧蘭花,一應有事,只包在你們身上,如今事來了,倒好像還要咱們母女倆來登門道歉似的,令尊令堂連電話也不給一個。人心肉做,我女兒也是十月懷胎,千辛萬苦帶大的,不能白吃這種虧,她可也是個讀書人,你家有幾個錢?說愛就愛,不愛就丟?要沒臉大家沒臉,你跟你父親說去,叫他好好的想一想。」
來了。
臉扯下來了。
她要我們賠,然而賠多少呢?三五萬她還當芝麻綠豆,她要多少?我只老老實實的說:「伯母,當初他們結合,是兩廂情願,並未言及買賣式婚姻,與別人無關,他們結了婚,家父家母才知道的,這一次的確是思恩的錯,蘭花吃虧,我知道,但是這事大家愛莫能助。伯母有話可對家父說,我沒有能力作主張的。」
「你是賴得乾乾淨淨了?」她厲聲問我。
我一呆。
妻走出來說:「伯母,你說話清楚一點,我們十年不見他們夫妻一面,弟弟弟妹的事,與大伯有何關係,這事又不是我們扯合的,你也不想想,就上門來鬧,你是沒關係,蘭花益發一點面子也沒了!」
蘭花的母親拿起皮包,摔了茶杯就站起身來,自己開了門,就走了。
妻說:「好,她是往爸媽處去了。」
「隨她去,真可憐了蘭花。」
「她有什麼皇牌呢?」妻奇問:「不是不說,你爹那性子,不過比一毛不拔好一點而已。
她有什麼本事糠裡搾油?一妻笑。
我說:「我當初──是答應過照顧蘭花的。」
「自己妹子也顧不了,叫我們怎地?拿了力去砍思恩?蘭花決定離婚,她一定有辦法,她母親真是愛搞,趁這種機會也好撈油水,三五萬還嫌小,她以為什麼?如今世界,三五千也沒地方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