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幾時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聯絡。」
然後他說要寫報告,不能與我再說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麼事?」
「想知道你近況。」
「過的去。」
「聽了很高興。」
「再見。」
「再見。」
這才吁出一口氣,慢慢在沙發滑倒、仰臥,看著天花板,呆了許久許久。
一直沒有回房,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把沙發套子揉得稀縐,幾隻墊子搓得不成形,
心裡不知想起多少事與人,眼睛潤濕,嘴角卻有笑意。
天漸漸亮了。
女傭已習慣這些怪癖,不以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臉,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鑰匙開了大門,逐間房巡視,今午就要拍賣,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盷來停車在花圃,樹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誇張了英俊,那幅美麗的圖畫促成一段苦戀,我也要走進那幅畫裡去,
擠進去,擠進去。到自己也成為畫中人,才發覺在框外看這幅畫好看得多。
已經來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傢俱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門下鎖,離開。
一轉頭,看見一個人立在鐵柵邊,嚇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親。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對峙良久。
她也來了,原以為她是最最最鐵石心腸,沒有感情的人,但她也來了。
我靜靜地向她欠身。
她開口:「今天拍賣?」
我點點頭。
「連傢俱雜物一起?」
我又點頭。
「我只想進去取一樣東西。」
我很為難,拍賣行已經來點過數,規矩不能取走任何東西。
但我還是開了門給她進去。
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離開後沒回來過,但這也是她的家。只見她熟悉地拐彎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樓圖書室,我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
「我只要這張照片。」
銀相架內,有一張她年輕的照片,只有她,沒有任何人在身邊,那時她美艷如女
演員,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手托著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著誰,誰?
我緩緩用鑰匙開啟玻璃櫥,把照片連架子交給她。
她接過照相架子,端詳良久,像是不認識相片裡的人,然後將架子掩在胸前,輕
聲說:「謝謝你。」
我一生人沒有聽過她這麼溫柔的聲調,忽然感動了,別轉頭去。
即使她愛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麼不好?
如果沒有人愛你,你必須要愛自己。
母親攬著相架良久,彷彿它是她的愛人,難捨難分。
我沒有對著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淚。
她輕輕問我:「那時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妳呢?」一副與我商量口吻。
「勝過我多。」
她像是滿意了,緩緩轉身子,朝樓下去。
我趨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仍然倔強,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雙眼露出彷徨無依。
「我們走吧。」
正要再一次鎖門,聽到氣呼呼的叫聲。「媽,媽。」原來是大妹,她追了來。「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這一程。」停下腳步,她看住我們笑。
隨即抬起頭,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隻怪獸,這麼大的房子用來幹麼?
又舊又破,來,我們走。」
沒有回憶真是好,沒有留戀。
大妹將手臂插進母親的臂彎,她仍愛她,儘管她知道她為人的缺點,她仍愛她,
大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輕輕同我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大好。」
輕描淡寫,就將母親失常行為一筆勾銷,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會同母親鬧翻?
我還有許多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沒睡好。」
什麼都逃不過這個鬼靈精的雙眼。
我低聲下氣問母親:「到我公寓來看看?」
她搖搖頭,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們把母親送回家。
大妹問我:「大屋裡有多少間房間?」
「樓上樓下一共十二間。」
「佈置都不一樣?」
「由母親親自設計,當時社交界以來我們家為榮。」
大妹沈默一會兒。「難怪日後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聲。
「你在大宅內長大?」
「是的,直到我父親去世,我都住那裡。」
「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搖搖頭。「你童年一定不開心。」
我很訝異她會有這個看法,很多人都羨慕,認為是貴族出身的象徵。
「母親後來不得不走,」大妹說。「以後越住越差。」
「不,」我說。「是她要離開我們,跟你父親私奔。」
「是嗎?」大妹凝視我。「但我老覺得女人的出走,總是不得不走,也許她錦衣
美食,但是沒有人關懷她,也許他們已經貌合神離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歲,你不懂得。」
我怔住,漸漸回味她的話,心有重壓。
「我們不說這個,大家已經和解,還翻舊帳幹什麼?」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妳。」
「我會栽培自己,」她剛毅的說。「你看著好了,十年,二十年,你會看到成績,
毋須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親點。」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靈!」
「姊姊太謙卑,從醫院出來,短短日子,處理這麼多事,已令我傾服。」
她活潑的離去。
我躺回沙發上,這個時候,開始有睡意,矇矓起來。
背脊不知有什麼觸著,是一小塊硬物,我伸手進沙發縫子去掏。
是金錶。
怎麼搞的?我呆住,腕上一隻,座墊底又一隻。
戴著的那只是李盷送的,那麼拾到一隻失而復得,是爹爹給我的了。
我握得緊緊,是我多心,懷疑別人是賊,怎麼可以對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紅起來。
西金舊了,露出玫瑰色,這只才是父親送我的,索性兩隻都戴在手上,也許去到
一切問題都解決,只除一樣。
並不抱奢望,也不會像以前那般,想一個人的時候,想得不擇手段,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