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早就死了!」
「誰告訴你的?」
「祖母。」我再說一次,「祖母說,我父親死了。」
「那麼我是誰?」他又問我,聲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條靜寂的小路裡,有點害怕,可是又不願意走。
學校裡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我終於說:「你是我母親的丈夫,就是這樣而已。」
地看了我一會兒,那種神情,很奇怪的樣子。
他清清喉嚨,像有一塊痰吞不下去似的難過。
然後他奇奇怪怪的問:「這是你祖母說的嗎?」
「是。」
「啊。」
「怎麼樣?」我挑戰似的問他,「難道她說錯了?」
「沒有。」他低下了頭,「不過她受傷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
當時她撲上來,我沒有法子,傷了她,我也很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我也不想再罵他了。
他大概也是個可憐的人,只不過卑鄙齷齪一點。
我看出他不會傷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話。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親?」他小聲的問我。
我不明白他聲音為什麼這樣小,我們身邊沒有別人。
我看著他。
他更覺得侷促了。
為什麼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這事可能嗎?
「你姓什麼?」我問他,滑稽,我的聲音也低下來了。
而且我一點都不害怕,他也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可怕。
「我姓許。」他答。
「許先生。」怎麼會叫他一聲先生呢?他是一個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這裡與他
講什麼?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應了一下。
「你打算怎麼樣?」我問:「祖母是不會再給你的了。」
「也許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來看看你。」他說。
「看我?」我反問:「我有什麼好看?你要錢罷了。」
「是的,我要錢,你母親身體不好,要看醫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錢的人都說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錢轉頭便去賭去花天酒地!」
我一點不給他留面子,一直數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聲,只是看著我,然後說:「你很聰明,小曼。」
「我勸你還是不要再來找我們了,許先生。」我告訴他。
他答非所問的說:「小曼,你到底是念過書的孩子,聰明。」
我不耐煩的說:「許先生,你聽見沒有?你還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帶大我,也
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個老女人,我們太不對了。」
「假如你以後都不來騷擾我們,那也是值得原諒的。」
「以後都不會了。當初……只是你母親要見你,真的。」
我不出聲。
「你曉得窮人的毛病,」他說:「把孩子賣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賣掉的?」我心有點酸。祖母說過她給了錢他們。
「是,實在太需要錢了,孩子又多,像討債鬼一樣。」
「誰叫你們養下那麼多的?」我喝問他,「又把我賣掉!」
他不響。
「幸虧是賣給我祖母!但是你們太不要臉了!」我轉頭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來,回來再與我說幾句話!」他央求我。
我厭惡的說:「不多說了!你以後也別再來攪我們。」
「小曼,難道你不想念你母親?難道你不要見她?」
我背著身略一遲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親!而且她生了病想見你!」
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一個臉青唇白的病婦來了!
我掩上了臉。
也許這個男人撒謊,也許我母親只是一個妖冶的女人,敞開著旗袍領子,手指夾
著煙。
我朝前走了幾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個男人又開口了。
我猛地回頭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他說。
「相信你?我憑什麼相信你?」我冷笑,「我怎麼知道你會把我帶到什麼樣的地
方去?告訴你,你聰明一點別再鬼鬼祟祟的出現,要不然我就報警!」
我頭也不回的就走。
他還在叫,「她住在美麗街一號二樓,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動。美麗街?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街道。
我叫了街車往家裡趕,一直從車窗往後面看。
我直到現在才後悔,怎麼會跟他說了那麼久?
我與他說道理有什麼用?他會答應不再來找我們?
他會斷了這條好財路?才怪呢!我們還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會跟上來,一直看後面的車子,但是他沒有。
他是不愁沒有機會的。他不急於跟我回家。
但是他為什麼要向我解釋那麼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對他好感,同情,這對他有什麼用?
美麗街一號二樓。我母親住在那裡,這是他說的。
是真的嗎?
回到家裡,祖母皺著眉頭。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們搬到另一層房子去住。」
「這裡呢?」我問。
「租掉。這樣比較好一點,」她說:「避一避麻煩。」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們早該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時你還得轉學校。」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我不幹,這不行。」
「為什麼?」
「祖母,你不曉得,做插班生會影響功課,而且好的學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麼可以轉校,」
「你不怕那個人?」祖母問我,「他會從學校跟到家來!」
「這──」
「到時我們搬那兒都沒有用!」祖母告訴我。
「唉。」我歎口氣。
「聽我的吧。」祖母說:「我會替你安排好學校的。」
「也許他不會再來了呢?」我說:「先等一等好嗎?」
「不會再來?才怪呢,」祖母固執的說:「小曼,你不聽話。」
「祖母───好吧,聽你的吧。」我又歎口氣。
我不怪她,老年人總有點專制,而且她又為了我們安全。
我沒有把今天這男人的事情告訴她,免她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