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後我更加閒雲野鶴,與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著才華,很快成名,男女之間地位有著差距,很難相處下去,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
每次在雜誌上看到她的作品,總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
我當下淡然的說:「替我多謝王醫生。」
國香剛欲勸我幾句,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
我把面孔轉向窗外,心頭一陣麻木。
怎麼會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須維持鎮靜,我不能出醜。
當下咳嗽一聲,同國香說:「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這期我恐怕要脫稿了。」
「你趕我走?」國香不置信。
我無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莫阻她辦公,以前總是不識好歹,苦苦歪纏。
怎麼我忽然識相起來?
「這樣吧,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我要溫習衛斯理全集。」我強顏歡笑。
忽然這麼懂事,使國香更為震驚。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開會,小陳,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麼人?」
「沒有人。」
「真的沒有?怎麼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並無誇張,時窮節仍見,她今日該明白了。
「真的沒有。」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歌功頌德,搖旗吶喊,聯群結黨,如今滿天烏雲,哪裡找朋友去。
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
我立刻說:「但我有你,知己貴精不貴多,當我說我有一個朋友,我真的有一個朋友;當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
嘩,說罷立刻佩服自己,怎麼說出這麼精警的話來,動人肺腑。
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來看你。」
我替她拉開門,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奇怪,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
我看著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也連帶痛惜自己。
我貪婪的深呼吸。
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長得這麼大,跟我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醫不好,我就得捨棄軀殼而去,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脫離肉體,優悠地飄入極樂世界?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慄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氣我悲哀。
我這個笨人,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抱怨,吃酒,鬥嘴。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天天只在報上塗兩個專欄,如寫狂人日記,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我便把他踩到陰溝裡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訴說懷才不遇。
現在好了,什麼都不必擔心。
奇怪,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怎麼會?開了竅?這倒是好現象。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麼美麗的顏色,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麼辦?少了個三流,OK,四流作家,樂得耳根清靜。
真覺得卑微。
肚餓了,服藥,清潔身體,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話也沒有。我像是傻了一個人似的,從前聽到一隻不合耳的時代曲,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哪裡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國香給我帶來畫冊。但醫生不准看。
我簽字同意手術。
國香很焦急,王聰明醫生很沉著。
王聰明很好,做醫生做得這麼久仍然維持人性,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實在難得,他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職業上的浮滑。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國香。
我很覺安樂。
原來社會失去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怎麼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
我同兩位醫生說:「手術結果如何,請盡快通知我。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
醫生們點頭讚許。
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化妝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說:「小陳,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麼象,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麼沉著勇敢。」
我?
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她怎麼會稱讚我。
「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她雙目潤濕。
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一針麻醉劑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愉快、鎮靜地失去知覺。
恢復知覺,口渴難當,我呻吟,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說話,一個字也哼不出口,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麼無稽的安排。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我如獲瓊漿玉液。
有人跟人說:「用力擠檸檬。」
檸檬?怎麼不覺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麼不怕酸?
我張不開眼睛。
「小陳,小陳。」
「別叫他,讓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真折墮,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張開眼睛,由看護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處張望。
看護笑說:「找常小姐?」
我點點頭。
「來過了,有事又離開,說下午再來。」
我看向窗外,那麼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對你很好。」
我掙扎一下,說:「我要見醫生。」
「王醫生馬上來。」
她餵我吃流質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王聰明進來,他披著白袍,臉容肅穆。
完了,我沒有希望,電影上都看過,凡是醫生以這種姿態出現,病人就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看著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著我。
半晌,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是它。」
我連忙閉上眼睛。
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遇事聲震屋瓦,大叫大跳,那麼到今日,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我已可以改變作風。我後悔沒好好寫劇本,安排合理的情節,選擇合理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