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麼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願意這麼匆匆離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麼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說:「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說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麼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裡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麼知道。
「這一段日子裡,她什麼都同我說清楚,因為我不會洩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說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著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說:「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掛。」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說過,她要落我毒。
一剎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復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萬念俱灰,怕到心底裡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種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說:「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拚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雲霧裡。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趕得氣喘喘,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鉤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隻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著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嘩,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於光火了。
她一隻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肓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裡,你有什麼話,同他三口六面的說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裡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說。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裡有事。
我說:「怎麼,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脫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不說話,白我一眼。
那種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種煩惱,對我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說什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麼辦法不是?現在不說還等幾時才說。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麼哽著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麼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麼多的煩惱、顧忌、慾望。
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裡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
「這是什麼?」
「宣傳招貼。」
「幹麼,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別浪費彈藥。」
「真的,我們要替你出書,多賣一本是一本,大家賺錢,所以要做一連串的宣傳。」
「我不幹。」
「小陳,不用你出面,別傻,你以為今日還興作江湖賣假藥?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是宣傳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給我辦,好不好?」她說:「放心。」
這麼能幹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結,也還是一籌莫展,苦惱苦惱。
我說:「這裡沒你倆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聰明站起來,「明天記得來注射。」
「得了。」
國香把頭伏在手臂上,「我在這裡再耽一會。」
我說:「這裡不是避難所。」
國香冷笑,「你聽聽誰的嘴巴硬,以前這話是我說給他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