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月色人群中,喬釋謙就只瞧見她一身白衣,素淨柔和地坐在那兒。桂花樹蔭投下一地深深淺淺的影子,襯得她也像朵飄零的桂花,寂寞又荒涼,那一聲一句就像甚麼似的一陣陣敲進他心坎裡。
幾瓣桂花轉飛到她衣襟上,白葦柔抬起目光,隔著人群對上喬釋謙的視線,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終人散後,喬釋謙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彷彿房間裡還散發著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聲,一聲一句地和唱著:
「夜涼,枕涼,不許離人強……」
☆ ☆ ☆
從喬家左院的矮牆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過的金黃田畦,大風狂涼涼地從田畦另一邊吹來。入秋後天氣更冷了,白葦柔坐在院後的矮牆上,緊拉著外罩的襖衫,撥正被吹亂的頭髮,想整理擱在心裡紊亂的感情;然而對著那一望無際的田野,她心裡空茫茫,只是胡亂發著呆。直聽到後頭的腳步聲,她才聞聲回頭。
「少爺。」她起身,卻被他阻止。
「坐著就好。」喬釋謙在她身邊坐下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一大塊空地。
仰頭看著蔚藍的天空,喬釋謙不知怎麼心裡也輕鬆起來。原來背負在他心裡的擔子、靖心的依賴、母親的跋扈,好像也跟著空氣裡的高梁香點點滴滴地飄開。
「靖心說你常到這兒來。」
「嗯,這兒少有人來,坐在這兒甚麼都不想,很安靜,也很舒服。」她瞇著眼覷著幾團棉絮般的雲,耳際的髮絲又隨風散開。
「正清這陣子常常抱怨找不著你,你好像有意避著他,是嗎?」
她怔住了,隨即沉默下來。她當然瞭解喬釋謙的話,他是來替趙正清傳達甚麼嗎?可是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葦柔心亂地垂下頭,連她自己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對趙正清?
「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隔了一會兒,白葦柔抿著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趙大夫是個好人,可惜我們沒緣分。」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你們沒有緣分?」
她搖搖頭,愴然地笑了。「我只希望這輩子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了,沒再想過其它的。」
「真的沒想過其它的?」
「少爺也瞭解的,走過那一段之後,我再沒有心思去想這些,除了……杏雪姊,這些日子不曉得她過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裡唯一的朋友,大我幾歲,可是很照顧我。」沉思間。白葦柔跌進回憶裡:「她很好強、很驕傲,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和怡香院的姊妹合不來。不過,誰也管不動她,就是嬤嬤和何良也要讓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應……應該算吧。」她有些結巴,想來是從沒跟人提起這些過去,顯得有些難以啟齒。「那時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願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嬤嬤那兒,看到何良在她房間外四處張望,見門沒關,便閃進房去。因我挨過何良的打,知道他的為人,看到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才這麼想著,就聽到房裡頭乒乒乓乓一陣大響。我在門外偷看,地上散著茶杯屑,杏雪姊喝醉了,扶著桌子沒半點力氣,身上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大塊。她發瘋似的罵著何良,說甚麼她寧願花錢倒貼陪個乞丐一整夜,也不讓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氣,撲過去就扯她的頭髮衣服,說怡香院裡他想碰誰便碰誰。我眼看她要吃虧,心裡不知怎麼氣起來。青樓裡被賣進來的姊妹哪一個不是可憐人,偏偏連他也不放過我們、輕賤我們,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我推門進去,舉起茶盤就打,杏雪姊也趁這時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頭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攤血,痛得嚇跑了。」
他聽得怔了,青樓之中竟有這樣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雖然只照過一面,但欺善怕惡、貪婪卑鄙的個性卻表露無遺,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開始對你另眼相看的?」喬釋謙說。
「也許吧。」白葦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贊成我為了孩子跑出來,可是勸不了我,只好幫我。」
「我感覺到你比較開朗了。」
「嗯,喬少爺,我不會再尋死了。」她回頭對他一笑;像是個承諾,也像個保證。「生命是很可貴的,活著,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對別人。也許不能接受別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別人對你的關懷。」
咀嚼著這些話,不知怎麼地,喬釋謙竟有些苦澀。
「所以……」他吶吶地開口。
「我會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樣堅定地承諾著,喬釋謙的笑卻變得尷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覺是五味雜陳的。
「昨天,我和蔣嬸去街坊送賬冊,她拉著我去算命。」白葦柔忽然想起甚麼似的岔開話題,絮絮叨叨地又說了起來。「那位先生說我此生注定與姻緣無分,就算強求,也只是當人小妾,無名無分。蔣嬸很替我擔心,說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錯了,結果差點跟他吵趕來,可我一點兒也不惱。」
「為甚麼?」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好的。我想過當日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的確很有道理。我想我應該可以找到甚麼讓自己快樂些,至於姻緣,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單方面的想法,在別人眼裡,也許並不這麼認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實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過了。」她伸出手,審視著掌心的紋路。「我娘說,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注定了,任誰也改不了。」
「你會看嗎?」
「不會。」她笑起來的表情是喬釋謙未曾瞧過的嬌柔與稚氣。「不過聽我娘說,要看懂其實不難,不就是這幾條線嘛,主姻緣的、主事業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條理分明地指念著,身子也因專注而不自覺地傾向喬釋謙。「其實想想,咱們世間的人不也都是這樣子交錯著、混亂著。喏,您瞧,這就是姻緣線。」說完她指著半橫過掌心上方那交錯串連的肉色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