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半刻,她突然指著前方一點紅綠交錯的影子,問道:
「那兒是什麼地方?」
「喔,那兒是蓮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著答道:「那兒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鍋子的蓮花,咱們這兒只管叫那兒蓮渠。」
「就到那兒吧。」她低頭想了想。身上還帶著傷,她也沒敢想去更遠的地方,只讓船夫隨興撥槳,走到那兒算那兒。
拐過小山,觸目所及,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蓮渠。
比起教坊園裡水栽的蓮,這兒的野生蓮花開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紅艷。駱泉淨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蓮,那枝繪在無名信箋上,栩栩如生的蓮。
她甩甩頭,努力撇開那不愉快的記憶。
她並不是唯一的訪客,前方不遠處,擱著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離停下船,她錯愕的發現,葉飛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個背著她的男人是誰,駱泉淨垂下眼,長袖墜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漣漪點破水面,一如她總是靜悄悄的心。
葉飛對她點點頭,低頭和背身的慕容軒說了話。
慕容軒轉過頭望著她,兩人目光相對,他手中的書一落,突然覺得萬種喜悅湧上心頭。
駱泉淨望著他,這男人把她弄糊塗了。她沒說什麼,抿緊的唇卻柔柔的揚起。
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奔騰著、雀躍著,讓她那樣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開在他們四周的水蓮花,令人乍驚乍喜,又恍然如夢。從來沒有過的感情呵!駱泉淨捏住衣襟,傷口疼了,可她的心,卻又是那麼的甜。
「姑娘,那兒有位公子爺,你是否……?」在不確定的情況下,老船夫徵求她的意見。
「無妨,就停在這兒吧,有段距離,還好。」她低頭吩咐,怕人聽出聲音裡的異樣。
慕容軒拾起書,手上一頁頁書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淺淺的笑靨,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瞧見的。
那個午後,他們始終沒交談過半句。也許怕開了口,會驚動什麼,或者是礙於有第三人在場,他們靜靜的做著自己的事。慕容軒愉快的看完了一冊書卷,而她安靜的坐在船上,逕自閉上眼仰臉迎著淡淡花香和幽涼清風。
時間在那一刻,好像停了。
直到紅霞溢滿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識趣的提醒下,她才驚覺時間並沒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 ★ ★
那日之後,他仍照常來聽她唱曲,吃她燒的菜。
可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說的話也就多了。他問的問題她不再拒絕回答,有她作陪時,慕容軒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就這麼唱一輩子?」也許是談成一筆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別好,多喝了幾杯。曲終人散後,他們留在船上遲遲沒有離去。見她仍待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
駱泉淨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潑上酒漬的琵琶身,聽到他的問題,她愣了愣。
「我記得第一天,你也是這麼問我的。」
「那一天你並沒有給我答案。」他晃動酒壺,搖搖頭說。
駱泉淨望著他許久,想起自己的際遇,她靜靜的笑了。「如果天要我這麼唱下去,那就唱吧。我總覺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時說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後來也不是自己要的結果。既然如此,又何須費心?」
慕容軒默默聽著那些話,把視線投注在舉高的酒杯。
「公子爺跟師傅這麼熟,應該瞭解我們的生活。」
他無言,只是嘲弄的彎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裡流竄,某些不愉快的回憶,也跟著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感湧上,慕容軒摸摸發熱的臉頰,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這種生活,他怎麼會不瞭解?
「你聽過我和我父親的事嗎?」真奇怪,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學著閉嘴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討厭太多的沉默橫阻在兩人之間,不想說的話,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來。
眼前看來,慕容軒是喝醉了,不過他醉得很有風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並不怕這樣的他,她甚至知道,無論慕容軒讓她看到怎麼樣的一面,她都不會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過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氣醺人,要不就大著舌頭說著惹人厭的話,步履踉蹌難看;可是慕容軒沒有,他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兒,輕柔而緩慢的說話,彷彿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樣子。
「聽過,公子爺和慕容老爺子不合。」她起身從櫃子裡取出茶葉,想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話把答案變得更明確。駱泉淨錯愕的回頭,卻發覺眼前的他不再是個男人,慕容軒的表情像是個孩子——簡單、稚純而坦然。
連恨都這麼簡單,而直接。
「驚訝嗎?」他沒看她的反應,逕自吞下最後一口酒,翻身躺了下來。「這些年我們在同個屋簷下,但如非必要,我們是絕對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們也從不隱瞞彼此間相互憎恨的事實。」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從小對他就沒半點感情,因為那件事,我和他鬧得更沒有話可說……。」
隔了好久,駱泉淨以為他不想開口了,沒想到慕容軒側過身,突然托起臉沉思的望著她。
「你有沒有……,」他遲疑了一會兒,手指在空中比畫了幾下。「有沒有那種身不由己的經驗?」
她沒有開口,事實上他也沒想她會回答,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
「其實是自己不夠堅強,而週遭的人又都對這種事習以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騙人的。在那種靡爛的地方,漸漸的,你就會迷失了,」他困惑的轉頭望著船頂,彷彿那兒有什麼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說道:「當時我十四歲,父親硬拉我去逛了窯子,還花了大錢替我買了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她是那窯子裡身價最高的清倌。我父親顯然急於把我變成像他那樣子的人——擁有權力和金錢,還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終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這幾樣?尤其看我父親做了相同的事從不引以為恥,雖然不喜歡,我卻從不曾懷疑那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