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床,小心翼翼不吵著伊蓮,一個人在暗沉的客廳中抽菸抽到天亮。
窗外銀月高高掛著,每一個月夜都像那日北海岸的月夜,每一處星辰都讓他憶起那日跟語瞳的纏綿定情,她堅定而不保留的愛,是讓他迷眩於假戲終至真做的原因……。
在如此深刻的愛情下,當他猛然驚醒,已墜入對她的迷戀中無法自拔。
說他已經能把語瞳完全從記憶中除去,那是騙人的。那天,當語瞳聽見他與慕淮的尖刻對白之後,他雖然讓慕淮去追她,但事實上,他仍是跟在慕淮身後,陪著慕淮追語瞳追了大半個市區,直到看見慕淮扶語瞳上了計程車,才像個沒有靈魂的人一樣,恍惚地回到家裡。
那天之後,他無時不刻的打電話給喬,要喬做他的線人,幫他留意語瞳回紐約後的生活行動。喬說語瞳活得還算好,常跑旅行社不知辦些什麼,但那股憔悴與空空蕩蕩的茫然,是掩蓋不住的。
以淮一聽,霎時心絞痛了起來,幾乎想訂機票飛奔紐約,就算不見面,隔著遠遠的距離看看她也好,可是喬只差沒罵人,堵他——
「你去看她做什麼?再去惹得她心思更亂嗎?她已經好不容易對你死心了,你何苦又去招惹她?」
以淮陡地一驚,怔住了,沮喪而無奈地收了口,再不提這事。
於是每夜每夜,他站在夜黑如墨的玻璃窗前,看見一個修長、落寞的人影——他愈來愈厭惡的自己。
日復一日,離他和伊蓮的婚禮愈來愈近。與伊蓮的婚禮就訂在下個月,其實這一切都有些多此一舉。他們在法國並沒有太多的親人,要結婚隨時都可以,以淮這麼多此一舉地訂出步驟來……其實也只不過是——只不過是——一種矛盾的掙扎吧!
這天下午,他有了個意外的客人。鈴聲大作的時候,去應門的是伊蓮,伊蓮看著門外一個高大的東方人,有著與以淮神似的面容,正怔著,他開口了:
「我找殷以淮,我是他哥哥。」
以淮在客廳裡聽見慕淮的聲音,驚訝地站了起來,這是個太讓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淮很快地被請了進去,伊蓮體貼地把客廳讓出來,自己避進臥室。這兩兄弟的會面每次都如此凝重,此時亦不例外。慕淮坐進了椅子,以淮則靠在櫃子旁邊抽著菸,對峙的模樣。彼此對對方防心依舊很重,兩人誰都不肯先開口。
好半天,面色凝重的慕淮才故作輕鬆似地開了口:
「聽說你下個月結婚?」
「嗯。」以淮淡淡回了一聲,弄不清楚慕淮的來意。
「取消吧。」
慕淮出人意表的說了,雖然字面上像胡鬧,但他的口氣既正經又嚴肅,以淮忘了生氣,擰眉反問:
「你這什麼意思?」
「你真的不管語瞳了?」
慕淮靜靜地、緩緩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往桌上一放。
「這是語瞳寫給她妹妹語蓓的信,語蓓帶了這封信來找我,他們一家人都很擔心語瞳,問我有沒有什麼辦法……。」
他頓了頓,似乎與自己的驕傲在作戰,末了終是放棄。他哼著:
「我的辦法,只有到巴黎來找你。」
以淮震了震,不知道語瞳發生了什麼事。匆忙地拿起那封信來看,寄件人的住址並不詳細,只有一個飯店的名稱,然而那郵戳,卻蓋著「伊露瑟拉」。
語瞳在伊露瑟拉?以淮真的楞住了!思緒是一片混亂,完全理不出頭緒來。他迫不及待地取出信紙,逐字逐句,一字不漏地讀下去。每多看一個字,他的心情就愈往下沉一分;每多看一個字,他心裡的傷口就更再撕裂一分,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的幾句話上:
「……語蓓,對這兩個我曾經愛過的男人,我沒有任何一句話好說。我不恨他們,我憐憫他們,因為他們是心甘情願把自己包藏在恨意之中,而寧可忘記世界上其他的美好。
我不恨以淮,真的。即使以淮如此不完美,我還是愛他,我說過的,以淮是那種——即使有一百個缺點,還是讓你忍不住要愛他的男人,這是我的悲哀。
這個以淮一直想定居的自由小島,反而是由我來居住了。諷刺吧?我後來想想,他那麼樣把伊露瑟拉當成一個聖地般來夢想著,根本只是他的借口罷了,他根本已被恨蒙蔽,何來其他心力追求自由?什麼時候他能放下心中的包袱,他就能獲得自由,即使不在伊露瑟拉。
別擔心我,我不會去自殺,你姊姊我不是那種會尋死尋活的人。短時間內,我不打算回台北或紐約了。這個島很好,簡單、不複雜,沒有太多的人,我亦是個陌生人,有時候陌生人反而是最好的朋友,因為不必交心。沒有利害衝突,就沒有傷害。
你可以說我是絕望了,對「人」絕望,對「愛情」也絕望……。」
不哭不吵不鬧,不發瘋不尋死尋活,語瞳的反應看似平淡,卻是最可怕的一種反應:心既已死,何必哭泣發瘋?
以淮打從心底震顫!老天!他對她做了什麼?在這些字句裡,他已經看不見往日那個靈動慧黠、雅致動人的女人了。取而代之的,似乎只是一抹冷淡的、無光無色的,在人世間飄蕩的一抹影子。
以淮徹頭徹尾泛起一絲冷顫,比起尋死尋活,這是另一種折磨。
「我認識的語瞳一向認真過生活,對生命充滿了正面的期待。」
慕淮苦澀地說著,雙手苦惱地交握放在膝上。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對人生絕望的語瞳。我們兩個……毀了她。」
慕淮由衷的反省震驚了以淮。他認識的慕淮是強勢的、高高在上的,他沒見過他這般承認自己的錯誤,也許在他心中對語瞳不只有深深的歉意,還有難以抹滅的情意。
以淮再想到自己還有伊蓮這個難以拋卻的包袱,他退縮了,違背自己心意地推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