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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擾了,施主。」大覺似有難言之隱,「呃,今日本院遭劫,唉,實不相瞞,院裡連供奉菩薩的香油費都付不起,所以……不得已……出租禪房,以……收取微薄的……施主定能體諒,所以……請您明日卯時前搬離……」
「師父要趕我走?」這是什麼世界?連和尚也來落井下石!
「本院實在是不得已的……」六覺把五官全部埋進胸前,聊表懺悔之意。
「不用說了,我走便是。」楚孟揚悲憤莫名,憤力合上房門,黯然歎息。
「光難過濟得了啥事?」牡丹冷言冷語,在這寒冷涼夜分外刺耳。「現已近子時,你只剩三個多時辰,為自己的前途仔細盤算盤算吧。窮了二十幾年,你還不怕嗎?快將畫布攤開,讓我對你的點滴之恩泉湧以報吧,橫豎我是心甘情願的,你犯不著良心不安,快!」
普天之下屬她最義氣了,為一件破舊袍子,居然肯捨身相救。
楚孟揚陷入天人交戰的煎熬,「你真的不會死?」
「當然嘍,要我重複幾遍你才會懂?我是仙子,洛陽來的仙子。將我搗碎畫成畫之後,我就成了畫中仙,頂多忘卻前塵往事,但依然是美麗佳人。」其實她才沒那個俠義心腸,急於被戕,乃因她有七世之劫,現在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六世,僅差臨門「一腳」,她自當捉住百年難得一遇的好機會,趕緊脫胎換骨去。
「你是說,成了畫作之後,你就不再記得我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落寞。
「沒錯。」她雖然沒循正常「管道」投胎轉世,但許多「細節」仍必須嚴格遵守。
瞧!孟婆笑得多賊,她還沒死呢,她就端了一大碗湯等在那裡,壞東西!
「可此等大恩大德……」
「嘿,別婆婆媽媽的,讓我記得你有啥意思?假使你真講情意,就在你成為巨商富賈後,設法將畫作再一一買回,我的精血靈氣將匯聚於其中一幅畫內,你需妥善保存。待我修得正果,返回天庭,保證將你牢牢記在心底。」
「如果真有那日……」對一名三餐不繼的落魄文人而言,「富商巨賈」之夢誠屬遙遠。
「事在人為,動手!」牡丹迫不及待要轉入下一世。她對他有十足的信心。
這人天生聰慧、才氣縱橫,沒理由運途多舛經年。他們是魚水相幫,互蒙其利,誰也不欠誰。
「得罪了。」楚孟揚仍舊惴惴不安,痛恨自己淪落至此。
他顫抖摘下花朵,搗碎研成汁液,分別在五幅畫布上直接滲化,在布上一層一層暈染、溫透……花魂散佈於不同畫布上,各呈妖嬈艷姿,繽紛絢麗。
他從沒畫過如此熱切而興奮的牡丹。
他倆相視而笑……良久,天明了,曉雞振啼。
匆匆收拾妥當,他攜著畫布昂然步出廟寺,沒入晨霧猶濃的小徑之中……
第一章
楚孟揚如願賣了第一幅畫,果真得銀一百兩。
秋意正濃時節,虹橋兩岸卻依舊芳草碧綠如茵,畫舫、烏蓮,各色遊船頭尾相接。
熙攘的男男女女,唯他一人悵悵落落。想他乃無錫知名才子,府試、新試連戰皆捷,自忖春闈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穩穩當當也在前十名。
不信蒼天無眼,這場科舉他還是非去不可。但在這之前,他猶不死心的想去見一個人──蘇月琪。
她是他最初的愛,他相信她的確是不得已的,他要去告訴她,要她千萬等他回來,做他的娘子。
楚孟揚趕到正陽門關夫子廟東蘇家門口時,渾身已汗流浹背。他在一個虎頭輔首鐵皮紅漆門前停了下來,略一沉思,便上前扣環敲門。
「你幹嘛?」一個穿著灰紗袍子的門房開了個門縫兒,輕蔑打量他,「有這辰兒上門討飯的嗎?」
楚孟揚這才低頭看自己,一身月白竹布截衫,上下油污汗濕,腳下的鞋也破了個洞,不禁慚愧一笑:「你進去給蘇老翁傳個話,我叫楚孟揚,剛從揚州來……」
那壯漢一怔,點點頭,「你稍待一會。」便掩了門。
須臾,出來一名老頭兒,不懷好意盯著他東瞧西瞧,「找我家老爺什麼事?」
「投親。」他恨不能照他的老臉一巴掌打過去,教訓他狗眼看人低。
老頭兒忽然噴口一笑,「你是哪門子親戚?八成是廟裡餓不死的野道士,來訛飯吃的吧?」
楚孟揚惱得火冒三丈,陡地醒悟。莫非月琪的父親故意教這只惡犬擋道,存心羞辱他?哼,他如果知道他囊中擺著百兩文銀,還敢瞧他不起嗎?如此姑丈簡直叫人齒寒。
「去,告訴蘇東啟我楚孟揚在此等候,問他見是不見?」沒見到月琪一面,他委實不甘心就這麼離去。
「不見不見,你聾了聽不懂……」
正吵得不可開交,便聽裡邊腳步窸窣,一名五十上下的官員,頭上戴著烏紗嵌玉帽,白皙臉上八字髭鬚黑得嚇人,鼻樑上還架著副水晶眼鏡,慢吞吞拉開嗓子:「陳貴,你──」斜眼瞟見楚孟揚,「是孟揚嘛,怎麼落魄至此?難怪陳貴當你是……如今城裡難民多,冒認官親、拐騙訛詐的都有,唉,看看你,可憐見的,快進來。」
這是兩進的四合院,過了穿堂,上房五間滴水出簷。
「你姑母正歇息,進去不便,先到廂房吧。」命人給楚孟揚打水、取提衣物後,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先住一宵,咱們明兒再敘。」
楚孟揚見他絕口不提婚事,心知自己猜測的沒錯,想那蘇月琪恐怕也是嫌貧愛富,琵琶別抱了。
胡亂吃了一些點心,已近掌燈時分……晚膳亦由奴傭迭到房裡。
他們居然連讓他同桌吃一餐飯都不肯!楚孟揚心頭涼冷,悲不自勝。
愴然踱出院外,見黑沉沉的樓雲崢嶸而起,一陣狂風橫掠,使他心境格外澄澈清明。他冷然淺笑,悍倔地遏止滾動的熱淚不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