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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幾枚碎銀置於几上,算是支付這桌酒菜錢。收拾了下行裝,預備就此橋歸橋、路歸路。
不料剛轉向二門穿堂,便迎上笑吟吟的蘇東啟和一名三十左右的壯年漢子。
「孟揚,你這是……」
他狂傲地仰起臉,「姑父,侄兒就此別過了。」
「不住一晚再走?」
「免了,深園雖好,終非故鄉。」
「這是什麼話?嫌我慢待你?」蘇東啟早料到他待不下去,只不防這麼快便走。「過來,這是你表妹婿劉佑恩,西山的千總,學問不比你差。」
表妹婿?他攏總只有月琪一個表妹呀!
楚孟揚辛苦擠出的笑容凝在半空中,久久收不回來。
「表兄,久聞大名,我雖一介武夫,也喜愛附庸風雅。今晚就別走吧,我們重燒絳蠟,再移酒樽,做一夕暢談如何?」
「不了……」楚孟揚推辭。
倏地,蒼穹黑雲翻攪、電走金蛇,轟隆傳來沉沉雷鳴,宛似偌大的車輪自冰河上輾過,發出駭人的爆裂聲。
「瞧,雨滴落下來了,進去吧。」劉佑恩慇勤得頗不尋常。「我認識許多達官顯貴,改日或許幫你引見引見。」
「好意心領,楚某人無心從政,只願做名陶朱公。」說罷莞爾轉頭,從容沒入磅礡驟雨中。
豆大的雨點擊得院中青磚嗶剝作響。
劉佑恩立在階上,冷冷目送他的背影隱入重幕低垂的深夜。
「此人非池中物。」他突兀地,「小婿本以為他不過是個莽書生,今日方知他的真顏色。」
蘇東啟不以為然,「什麼顏色?窮途末路,羽折爪傷,縱有能耐又如何?」
「這人氣度雍容,渾身漫著懾人英氣,叫人冷得心裡發毛。」劉佑恩連咽數口唾沫,接著說:「他家道中落,懷才不遇,千里風塵趕來投親,偏又遇上月琪另嫁──換做是您,心裡做何感受?」
恨!
劉佑恩自問自答,「恨天恨地恨人,而首當其衝的最恨你我。所以無論他將來從政、經商,一旦魚躍龍門、登極富貴,你我便永無寧日!」
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想的當然也是小人才使得出的陰險詭詐。
這番話敲骨叩髓,蘇東啟覺得句句鞭辟入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明日我就派人遣送他回籍。」
「回去依舊復返。」劉佑恩幽幽說道:「而且怨恨加上一倍。」
「您說怎麼辦才好?」
劉佑恩走近一燭火前,「呼」地一口吹滅,四下登時轉為闇黑……蘇東啟胸口一突,「使不得,你我乃官場中人……」
「可以借刀。」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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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驟然粲亮,天際猶如要裂成兩半似地脆響一聲──倏地又恢復墨黑,僅淙淙雨勢直瀉而下。
楚孟揚置身蒼茫雨夜裡,在蠻荒無人的蓬蒿中穿行,越過一處亂葬崗,又繞了一段長滿蘆草的石子路,下了官道,漸入街衢。他很想駐足的好好盤算未來當如何是好?
然而,雨太大,心太亂,近乎麻木的遲滯膠著了他的心。
穿過雨簾,遙遙望見一排燈光閃爍,走近細望,方知是一座古剎。
是個能夠暫且安身的所在。他才步入正殿,一道黑影便閃了過來,楚孟揚瞪大眼睛,但寺門太暗,黑壓壓什麼也看不清楚。
「誰?」
「噓──」
外邊青光一閃,電照長空,他看得仔細,來人竟是名女子。他頓時全身血脈逆湧,「月琪?給我滾出去!」
「月琪好夢正酣,理你呢!」來者的聲音輕忽飄著,陌生得緊。「聽著,此處不宜久留,速速離去尚可保住一條小命。」
「此話怎講?」楚孟揚悚然大駭,斷不准她的話是真是假。
「欸,說來話長。橫豎是你那狠心姑父圖謀誣陷你,指你是欽命要犯,一狀告進府衙。」
楚孟揚倉皇思忖,猜不透他姑父何以非得趕盡殺絕?而這女子又為何冒死前來相告?「喂,別淨發呆,寺院右側有道低窄拱門,你走是不走?」
「就算關進府衙,這到底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世道險惡,府衙道台官官相護,屈打成招,就地處斬,你沒見過總也聽過吧?書獃子!」來者急得口不擇言。
「你──我不走,看他能耍出什麼手段。」他窮歸窮,一身傲骨挺倔的。
此刻寺外窸窸窣窣,腳步雜沓,顯然來的不只三、五人。
「欸,你不走,我怎麼回去交差?完了,來不及了。」
來者抓住他的手臂,雙足一蹬,輕似羽燕,竟飛至十數丈高的大殿樑上。
不一會兒寺內闖進一大票人,帶頭的正是他的姑丈。
楚孟揚居高臨下,望著一個個佩槍帶刀的官差,一顆心悲憤莫名……他將淚水強嚥入喉,切齒而堅決地,發誓要一雪今日的奇恥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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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後……洛陽城內市囂鼎沸,人跡雜遝,說不盡的繁華景象。
達達馬蹄來至南門大道,一部豪華馬車緩緩馳入……行人小販紛紛自動走避,但仍不時回望來者。
他的出現永遠引人側目,非關他首屈一指的財富,而是陰狠殘酷、暴戾寡情,與貌賽潘安的容顏。
如此集至惡、至美於一身的男子,無異是吸引人的。然,誰膽敢興起撲火飛蛾的癡念,就必須自嘗萬劫不復的後果。
馬車行至中途,突地撲上來一名臉色紙白、嚎啕大哭的中年男子。佇候兩旁的保鏢立刻向前將他擒住。
「老爺饒命,老爺,我下次不敢了,求您繞我一條狗命,我做牛做馬報答您。」這人是「仙畫山莊」的帳房,姓吳叫永桂。
「滾一邊去,別擋著老爺的去路。」仙畫山莊的護衛,個個凶狠無比。
「不,讓我見老爺一面,我求你,我……我不要死,我……」吳永桂聲嘶力竭,雙手抖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