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一定是時差的關係,長途飛行足以令心力交瘁的中年男子頭暈眼花,我揉揉眼睛,在那兒游泳的仍是少女而非水怪。她像裝了條魚尾巴似地怡然自得,晨曦灑在她不斷濺起的水花上,也宛若點點金鱗。
她不時冒出頭來,長髮如水草般四處漂開。
我又看了一會兒,才猛然憬悟到這種偷窺的行為實在不雅,儘管湖就在我家後院。
第二章
社區管理委員會曾函告我湖邊要設柵,免得任何
人都可以從柳樹下輕易地溜進來。我沒有採取這種煞
風景的建議,現在果然惹出麻煩。
我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打哪兒冒出來,也許她無意
間路過,看到了清晨的湖水情不自禁寬衣解帶,不曉得
會有人突然出現在窗子後面佔她的便宜。
下樓後,那條小美人魚仍在水裡嬉游,我用力拉開
客廳的落地窗,希望她能適時地避開。
她這才警覺地游到了湖心的沙洲,攀附著竹叢上
岸,之後茂密的金絲竹枝葉完全隱匿了她的活動。
我煮好咖啡時,美人魚已經離去,恰恰在柳蔭下飄
過一瞥白色的背影,非常逗人追思。
我把咖啡壺放在樹林裡的石桌上,四周有鳥語,優
雅的花串從梧桐樹落下,墜在早餐碟裡,完全如我原先
的期望。
我26歲那年出的國,夢想著成為大畫家;在外頭飄
蕩了這許多年,只覺得身心俱疲,當初的雄心壯志被磨
蝕殆盡,年輕的夢消失了,再也沒有什麼不甘心,此時
只非常地渴望安靜。
3個月前安蘭在意外中過世,我曾萬念俱灰,朋友
們都勸我不要獨守空屋最好換個環境,安蘭的母親還特
地把我接回來,要我住在她的中央委員宿舍裡,我住了
兩天實在受不了與她淚眼相看,搬到飯店去,仲介公司
也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天天派人來帶我去看房子。
帶我看白石居的是一個中年女經紀,態度非常溫和,
一點也不像原先幾個那樣積極,她開了一個多鐘頭車才
來到這小鎮,我第一眼看見這個佔地兩百坪的別墅就知
道這是我的家,更何況價格出乎意料的便宜。
這樣美的環境,這樣克己的價格,我當然有疑問。
女經紀說,這幢房子落成已有17年,主人一直沒做過
任何處理,最近老主人去世,落在繼承人手裡,兄弟幾
個都不願搬到僻靜的鄉下來住。
「房子從未住過人。」女經紀強調。
我不在乎房子有誰住過,只在乎屋子竟附帶小湖,
幽幽的湖水四面八方湧過來,溫柔地擁抱住房子,湖邊
柳葉飄蕩,後面是座小山,起伏得極有韻致,雜木錯落
生長著,清幽的山景隔絕了天外的世界,是記憶裡早期
的台灣風景。
我看過的台北近郊,可以蓋房子的地方早已寸草
不生。
「我帶別的客戶來過,他們說這裡太陰氣。」女經紀
沒有巴望我會買,反而特別誠實。
房子的確很陰,靠著山,又種了許多大樹,長年照
不到日光,是一般人不喜歡的風水,但是合適我。
訂下房子後,我立刻雇工整理,忙了一個多月,然
後回到紐約,把一切該結的都結束掉。
吃完早餐,我把碟子一推,突然有人往湖裡扔了一
顆小石子,我回過頭,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遠遠的
小徑上,一身水藍色的紗衣裳隨風飄動。
她走過來時,那張臉非常的美,不真實得像從波提
西裡的畫中溜出來似的,但當她向我微笑,又流露出幾
分淘氣,把那逼人的美沖淡幾分,
「戴先生,我特來向你道歉,今天早上你一定看到
我妹妹在你湖裡游泳。」她的語氣十分開朗:「我妹妹的
腦筋有點問題,她小時候受過傷害,所以我們根本無法
阻止她的行動,不過我保證她絕不會傷人。」
「你的意思是她以後還會來?」我問。
「很可能是這樣了。」她抱歉地笑笑:「她已在這湖
中游了10多年,希望不致於造成你的不方便。」
我想了一會兒,雖然我常僱用人體模特兒作畫,但
每天清晨有少女在湖中裸泳還是太過份。
「戴先生,你能答應我的要求嗎?」她急急地又問。
「你怎麼曉得我姓戴?」
「我當然知道,你是一位畫家,對不對?我在報上
看過你的消息。」她輕捷地走了過來,像一陣風,柳隨
著她擺動,她跳上通往後院的小坡,倚在矮柵上問:
「我可以進來嗎?」
我請她坐在石椅上。
「我姓桂,桂碧隨,我妹妹叫桂月隨,我們是雙胞
胎,外人很難區分,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喜歡穿白衣服,
從不穿別的顏色。我們就住在隔壁。」她指著不遠處的
一堵高牆,牆後有幢白色覆蓋著藍瓦的建築。「歡迎你
做我們的鄰居。」
「謝謝。」
「這棟房子空了10多年。」桂碧隨揀起了石桌上的
油桐花,好奇地盯著我看,琉璃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轉,
像藏著什麼秘密。
「17年,可能比你的年紀還大。」
「房子老得比女人快。」
她突然冒出一句。
「任何東西都有定數,不過房子沒有生命。」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妹妹可以來晨泳嗎?」
「原則上我不反對,不過你最好為她預備游泳衣。」
我開始後悔沒有圍柵,我應該曉得入境問俗的道理,但
為時已晚。
桂碧隨頓時眉開眼笑,笑得完全像個孩子,那麼青
春,那麼耀眼的朝氣。
「謝謝你答應我,我該去上學了。」她跳著走了。
我又欣賞了一會兒湖景,然後到畫室去,這個畫室
是全屋采光最好的一處。
湖光山色使我枯寂已久的心靈振奮,我坐下來整
理畫具,一項項拆開來放在理想的位置,直到電話鈴
響。
「請問張玄清先生在嗎?」一個陌生的聲音問。
「這裡不姓張。」
「請問張玄清先生在嗎?」那人的耳朵背,又鄭重地
問一次,我告訴他打錯了,他還問:「真的嗎?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