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甜甜的醇香充斥院落的每一處,人似就睡在無邊的桂花花床上一樣。
她一向不能拒絕桂花的邀請,尤其是如此迷茫的清晨。於是,她穿上衣服,來到這勾挑她心魂的桂花林。
她一向喜歡桂花的甜香,記憶裡家裡總是種滿桂花,一到花季整個宅院都籠罩在花香裡。
跛足讓她失了在花香裡逐風奔跑的自由,她總是靜靜的坐在花樹下,任花雨落了她一身,任桂香將她與手裡的書本都染得馨香……
這樣單純的生活在她嫁為人婦的那夜就失去了,那夜裡她在撕裂的痛苦裡失去了少女的童貞,同時也失去了少女的歡笑。
如今她是多麼想回到那些個無懮無慮的生活中去呀!可人總是失去之後纔懂得珍惜,她也如此。
因此,在乍見這片古老的桂林時,她的內心猛然被觸動了。
平生第一次,她沒經過深思熟慮,甚至連縣老爺是誰都沒去打聽,就貿然買下了這塊土地,蓋了這菩提精舍。
可此刻,當她在這院裡聞著桂香,看著米白色小花在米白色的月光下靜靜綻放,四周萬籟俱寂之際,她忽然意識到這一切都太過於巧合。
為什麼一年前她的馬車會忽然在附近斷了車軸,為什麼她會恰好到這桂花林裡避雨……
她疑竇重生,—點都不喜歡這種被算計的感覺。
* * *
東方玨笑著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還沒睜開眼,手臂已橫過被面,想要攬住身邊的小身子,可他的手只碰到冰冷的床單。
她已起來了嗎?
東方玨睜開眼睛,這纔發現太陽已曬到了他的腳後跟。
他錯過升堂的時間了,可他並不覺得如何。他甚至盤算著,五年來他從未告假,此刻也許該休個小小假期了。
屋裡一片寂靜,雖然几上有花,窗外有桂香陣陣,可沒有她,甚至連賞花吟月都不那麼有趣了。
昨夜發生的一切現在想來美得就像一場夢,如果他不是從這張陌生的床榻上醒來,如果不是身上的粘膩仍提醒著他昨夜的放縱,他真會以為自己不過是作了一場春夢而已。
夢過去就了無痕跡,可他們之間不同!
他迫不及待想去證明,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並不只是一場夢幻而已。
他的衣服就放在榻邊,並非僕役制服,而是一襲嶄新的青衫。
這青衫合身得就似他訂做的一樣,細緻的裁剪,細密的針腳,甚至連袍角那簇小小的桂花都和穿舊了的那件一模一樣。
那件舊衫是她在五年前為他親手做的,莫非這件也是……
思念忽然排山倒海而來,將他吞沒其中。
她究竟在哪裡呢?
他的視線凝在窗外:那是一片小小的桂花林,昨天還不見有開花的跡象,可此刻枝頭星星點點的竟都是綻開的小花。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馥郁的甜香,熏得人都昏昏欲醉了,可真正讓——沈醉的是花下的那人。
天際飄起了星星的雨絲,這是入秋以來第一場桂雨。
雨絲攜著桂花的芬芳沁入衣衫,更沁入五臟六腑,讓人從裡到外,甚至連血液都熏熏醉了。
若論皮相,她算不得美,可她就似這瀰漫的桂香,不知不覺就沁入了他的每一寸每一分……
一時間,他竟不由癡了。
第八章
新人如花雖可寵,故人似玉由來重。
花性飄揚不自持,玉心皎潔終不移。
——唐 李白
秋雨似煙、似霧、似露,站久了也沾濕一頭一身。
寒意透過濕了的衣衫直滲透到四肢百骸裡去,玳青忍不住顫抖了。
「外面冷,還是回屋裡去吧!」一件長衣披上了她的肩頭,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後道。
那是東方玨的聲音!
他仍穿著僕役的制服,那件青衫正披在她的肩頭。
她轉身,沒有說話,只伸出手去,手上有落花星星點點。
「你——」東方玨的心頭掠過一絲陰影。
「你相信嗎?昨夜是我第一次知曉原來男女之事竟可以是這樣的。」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自嘲,「還記得嫁給你的那個夜晚嗎?我曾以為痛昏過去,是老天給我的眷顧。」
那夜,他厭惡的眼神將她的心靈燒了一個無法痊癒的大洞;而他毫不憐惜的佔有,則扭曲了她對歡愛的認知。
她一直以為行房是血腥、野蠻與痛苦的,從不知道原來閨房之事也可以是溫柔的、銷魂的。
最最可笑的是,第二天她還在惶惶不安中,擬訂了打昏她夫婿的計畫,誰想事實竟是他根本不屑回到她的榻上!
她淡然一笑,「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吧?」
「我……」他無法為自己開脫。
那時,他視她為奪走他終身幸福的罪魁禍首,將滿腔怨恨發洩在她身上;此時,她只是淡淡的陳述,不曾控訴,不曾哭泣,卻讓他深深體會到過去的自己是怎樣的混帳!
「後來,你夜夜流連花月樓,別人為我抱不平,我心裡卻著實慶幸,我覺得自己脫離了苦海。」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她卻可以笑著說來,「我想你一定在背後嘲笑我的愚蠢吧?」
「我……」他無言以對。
對文人來說,上酒樓妓院聽曲,喝酒、吟詩是一種風雅的表示,可等他跳出了那個環境,回頭再看,纔醒悟到:那些以狎妓來標榜的所謂風雅,不過是無恥的下流勾當而已!
「我……錯了。」
「錯也好對也罷,都不再是我的責任了。」玳青笑得雲淡風輕。
「玳青……」他心裡的不祥之感更重了。
「你走吧!」她淡淡的說。
曾經他有千般理由忽略她,而此刻她要做那個先離開之人!
「這件你親手做的衣裳,難道不正代表你仍愛著我嗎?」東方玨整個被弄糊塗了。
「是啊!這件衣裳……」纖手撫過那厚實的布面,她不由感慨。
嚴格說來,這還是她替他做的第一件衣裳呢,只是纔做完,東方世家的家境也已轉好,從此他就只穿絲綢的衣衫了。
因此,這件布衣就一直擱在她的衣箱裡,直到他休了她時,陰差陽錯的讓僕仗收進她帶走的小包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