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氣溫因寒流再加上不斷吹襲的西北風而急遽下降,但眼前瑞雪紛飛,大地一片 鑲銀妝玉、層次分明的冬景,依然讓邑塵覺得不虛此行。
更何況在過來這裡之前,她才跟學堂裡的幾位朋友上地安門外的度和堂去痛痛快快 吃了頓大餐,古人說:「飢寒交迫。」現在她既然不饑,當然也就無所謂寒了,而且她 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一共穿了七層衣褲,外頭又圍著件大皮裘,再戴上一頂兜耳貂絨 帽,就算想叫叫冷嘛,似乎也有點不知該從何叫起的味道。
想到臨山城前的那頓盛筵,邑塵的層逆便不禁浮現一抹愉悅欣慰的笑容,那士、八 個一年多來晨昏共處的同窗好友,委實為她這段北上求學的日子,言上一個最鮮活熱鬧 的句點。
是的,句點;她已決定等立春冰融之時,便要提早赴壇島與家人團聚,說來這在年 前方做下的決定,表面上著來雖有點倉卒,其實已是她考慮了一個多月後,才終於確認 的結果。
京城一年,於求取知識上雖不能說毫無收穫,但所得與她當初預期的,畢竟有段差 距,更何況身處這國內最高政權的所在地,日日所聞、天天得見的,全是些令人憂心焦 灼,乃至氣憤慨歎的消息,所以邑塵才會動了輟學的念頭,心想不如提早些時過去跟家 人會合,屆時若檀島日子單調沉悶,那就再按原定計畫停留一年之後,自己先行返國, 回杭州老家去。
她和順心在去年暑假他回來時,已悄悄約訂百年之盟,順心十分高興,雖然知道這 件事的人,除了他們兩個當事者之外,就只有權充見證的如意,但他們慎重其事的為邑 塵戴上一隻玉環,臉上的笑意久久不去,彷彿未來的幸福已完全掌握在他手裡,成了具 化成形的實體一樣。
相較於他的篤定,邑塵的反應與感受便顯得有些輕忽飄緲了,好像只是做了件「誤 」做的事,而非「想」達到的心願一樣。
甚至連順心幫她戴上玉環時,她的表現都不若稍後他遞給她一本書時來得興奮。
「革命軍,」看清楚書名之後,邑塵的雙眸也跟著亮起來。「鄒容真的完成它了, 聽說佳評如潮;」
「是啊,五月間才由上海租界內的大同書局秘密印好發行,不過短短幾個月,已再 版二十次,銷行百萬多冊了。」
「那為什麼我在學堂內,從未見任何人捧讀呢?」
「傻瓜,」順心笑道:「你念的這所學堂是朝廷開辦的,怎麼會讓你們公然閱讀這 本書呢?」
「說的也是,既然如此暢銷,一定造成搶購風潮吧,你才剛回來不久,怎麼有辦法 幫我帶上來?」
順心指指如意道:「那就要問信祥的未婚妻囉。」
邑塵失笑著說:「哎呀,你們瞧我糊塗的,信祥是鄒容的好友,別人買不到送有得 說,他怎麼會拿不到呢,是不是?」
「一想到裡頭也有信祥的付出與心血,我就覺得好驕傲。」如意毫不掩飾她「妻憑 大貴」式的甜蜜笑容。
邑塵在一旁早已迫不及待的翻將起來,並默念道:「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 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爭生救亡過度時代之要義也;革命者,由野妥而進文明者 也;革命者,除奴隸而為主人者也。」著到這裡,她隨即抬頭跟如意說:「如意,你的 確可以覺得驕傲,曾為這麼一本精采的書盡力,曾為像鄒容那樣一位朋友效勞,信祥實 在是個幸運的人。」
「對啊,這本書啊,他幾乎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如意正色道:「尤其是那最激 昂慷慨的一段:「革命,革命;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此其 時也,此其時也;]說得真好,其對,是不是?」
「我認為書裡最中肯、最深入的比方,是他提出了革命與教育必須並行的理念,不 但革命之前須有教育,革命之後,一樣且甚至更須有教育,真乃獨到之見。」順心亦由 衷的誼歎。
「可是……」邑塵憤起了書問道:「聽說鄒容已被收監入獄了,是不是?」
經她這麼一問,順心兄妹的臉色都立刻黯淡下來。「是的,他是在接到章炳憐入獄 的一封信後,慨然勇赴巡捕房自首的。」
「光緒本來就如章炳麟在蘇報上所說的是「載湉小丑,不辨菽麥」,朝廷命令江蘇 巡撫恩壽去聘請英籍律師,向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廨提出控訴,指稱章炳磅、鄒容等人侮 屏元首,根本是老羞成怒的行為嘛,」如意忿忿不平的說:「想不到上海租界工部局還 真的在六月三十日拘捕了章炳麟入獄,他既是上海言論界的權威,也是革命陣營中重要 的國學大師,信祥跟我說過,自鄒容今年回到上海,與章炳螃一見之下,即成莫逆,大 師賞賜鄒容的少年英發,生氣虎虎,鄒容則毅佩章炳麟的學識淵博,意志剛毅。」
順心頻頻頷首,接下妹妹的話尾跟邑塵解釋道:「我想最重要的是大家志同道合, 熱心革命,所以明明當時沒有同時被捕,鄒容仍在接到信後,毅然決然的前去陪伴章炳 憐。」
「那樣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卻硬被抑鬱在黑暗無光的苦牢裡,」邑塵滿心掛傻的說 :「順心,我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因為那樣實在太殘忍了。」
「是很殘忍沒錯,但他們兩人現在畢竟是被收押在租界內,只要租界當局不接受朝 廷的引渡要求,我相信章、鄒兩人也就不會有立即的生命危險。」
「若不是這樣啊,我看信祥早拋下他即將完成的學業,回國來探視好友了。」如意 應是最瞭解未婚夫想法的人了,當然也推測得到他可能採行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