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寬聞言,已來不及深究「聽見」是否同等於「照辦」,在呼出最後一口長氣後,便溘然長逝於雪飛霜的臂膀。
「房伯?房伯。」她的淚水開始爭先恐後的流下已然腫脹起來的面頰,更添刺痛,但此刻雪飛霜覺得受創最深的,卻是她難捨這位五個多月來,與她相依為命、情同父女的長者之逝的心,雀蜂螫傷反倒已經無關緊要了。
究竟是誰如此狠毒?放蜂進屋裡去螫刺他們,而且數量之多,分明就是想置他們於死地,若非房寬立刻將她護在身下,如今她肯定也已慘遭螫死的厄運,幕後的那只黑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了什麼?無論那個人是誰,雪飛霜驀然握起拳頭來對已了無生息的房寬,也對自己發誓道:這個仇,我非報回來不可。
才推開吳宅西廂客房的門,周瑜便倒抽一口冷氣。「寒衣。」
端木愷將袍服敞開一半,正端坐在席上,用右手包紮著左手臂上的傷,聞聲也只斜睨了他一眼,便再自顧自的裡綁布巾,直至完成。
「不是說好今夜要在前臨聽曲兒的嗎?」「所以我才趕著料理傷口,就怕掃了周郎的興呀。」
「瞧你老是這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周瑜一邊朝他大步走來,一邊忍不住問道:「又為了女人跟別人決鬥了?」「不,」端木愷穿回衣服,隨口就否認。「只是略微活動了一下筋骨。」
「需要到受傷的程度?」周瑜見他無礙,便忍不住調侃。
「少揶揄我了,公瑾,只是人家既然都上門來挑戰了,我總不能在借住吳侯母親娘家舊居期間,縮頭縮尾,甚至卑躬屈膝吧;賴叢的武藝不怎麼樣,不過作他幫手的那人身手卻不差,這次『訓練』打起來還算過癮。」
「二打一,那賴叢也太不上道了。」
「這算得了什麼,前年底我還曾以一敵六,不照樣穩居上風。」
「這種事,」周瑜搖搖頭道:「也只有你會覺得好玩而已,結果呢?你又無意娶那位女太守,真不曉得你當時那麼拚命,究竟是所為何來?」「就你剛剛說的呀,好玩,能夠讓我覺得好玩,已經很了不起了,以一敵六,算得了什麼?」「但若再這樣任性的玩下去,」周瑜突然扣住他的肩膀,難得激動的說:「總有一天會玩出毛病來的呀,你有幾條命,禁得起你老是這樣玩?你就不怕有一天會把命給玩掉。」
看著周瑜那出了名的漂亮眼睛、俊秀鼻樑和厚薄適中的雙唇,端木愷將嘴往下一撇笑問:「死很可怕嗎?」「我原以為你不會逞那種不怕死的匹夫之勇。」
「公瑾,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我很勇敢,我說的是哪種真正的勇敢來著?」端木愷突如其來的反問道。
這一下可真的問倒周瑜了,但身為端木愷情同手足的好友,他卻不能不一吐為快。「寒衣,自伯符繼承父志,請得袁術的批准,得以回會稽募兵,並與我在歷陽會合,終於一路回返江東,占曲阿、奪丹陽、據吳郡、攻會稽,降服了太守王郎,消減了地方豪強嚴白虎的武裝,讓我們意外結識你以來,」他驀然收回手,握起拳頭來說:「我所見到的端木愷,便一直是個行事冷靜,從來不曾剛愎自用的男人,愈激烈的戰役,你打起來愈自在從容,向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端木愷笑了一笑,伸手包攏住他的拳頭說:「我只重視你與伯符的友愛,別人的失不失望,於我何干?」「寒衣。」
「別激動嘛,公瑾,我只說自己從來就不怕死,可沒有說我想死啊。」見周瑜神色稍緩,端木愷才接下去說:「如果碰上的是像上一回在元菟那種或志在必得、或別具用心的對手,我認輸就也罷了,但是面對如賴叢這種庸才,我可不想丟臉,再怎麼說,總也得顧慮我身為周郎你帳下一員的自尊吧。」
周瑜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歎了口氣道:「今日你好像喝多了,午後一抵吳府,你便跑得不見人影,敢情是買醉去了,為什麼?」「沒聽說過近鄉情怯?」「我只曉得鄉情醇厚。」
「可別告訴我,你口中的『鄉』,是廬江郡的舒縣。」
「我本是舒縣人。」
「但二嫂如今卻在柴桑,她與兒女所在的地方,才是你此刻迫不及待想趕回去的『家鄉』吧,」端木愷由衷的說:「都是為了送我,才會佔用了你與妻兒相聚的時間。」
「哪來這麼多廢話,自伯符中箭身亡之後,你便成為我唯一的異姓兄弟了,當時吳侯僅十八歲,周圍人等見他年輕,對他能否成就大業,多持懷疑態度,有徘徊觀望,有的想另投新主;難得你這以往時常一去數月,不見人影,只有在我軍適逢大戰之際,才會出現的人,竟一馬當先的擁護仲謀,使得伯符舊部原先顆顆浮動的心,終於漸次安定下來,功不可沒。」
「你又來了,將眾人的心安撫下來的,是你與張昭,我不過是回去看看你有沒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而已。不過那回也真是巧,若非伯符驟逝,我恐怕仍會繼續滯留北方,說不定還挑一、兩場戰役下去玩玩,那麼後來在官渡一役中一戰成名的,便絕非僅夏侯猛一個少年英雄而已。」
「你什麼時候在乎過那些外在的虛名?我怎麼完全不知?」端木愷聞言的第一反應,竟是仰頭大笑,然後便拍拍周瑜的肩膀說:「走吧,聽曲兒去。有關於我啊,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不過那些均無關緊要,你只需要知道我這一生,最看重與你的交情即可。」
與他並肩出房穿廊,往前廳走去的周瑜,心底不禁回憶起兩人過往的種種:的確,他對端木愷的認識,依世俗的一般觀點來看,委實不算詳盡。
字為伯符的孫策,和他是自十餘歲起便結交的朋友,兩人同年,私交極厚,有無相通。孫策的母親吳太夫人,原為錢唐縣人,後來在丈夫孫堅從軍在外時,就住在距離舒縣不遠的壽春縣,她一向把自己當兒子一樣的對待,之後孫策乾脆應他的邀請,連同今日接任吳候的孫權在內,一家全搬進周府中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