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闊沒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把住他的肩膀,透過如風的手勁,給予最有力的無聲支持。
如風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然後低下頭繼續說:「看著想逃的村民無一倖存,看著驚嚇無助的婦孺被他們推進囚車,也看著他們一刀接一刀、一劍接一劍的往我身上比試割劃,但當時我已經感覺不到痛,只想弄清楚世外桃源何以一變而為人間煉獄的緣由,於是我一遍接一遍的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們告訴你了?」
「嗯,說大發一次慈悲,就讓我做個明白鬼,他們要的是熾焰。」
「只為了一匹馬?」天闊心中不禁也浮現難抑的怒火。
「只為了一匹馬。在我被他們丟進冰冷的白河前,所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熾焰被硬扯上推車的畫面,接下來我就暈死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所以從此以後,你再也不特別親近任何一匹良駒,包括我的『斷虹』在內;每次出門,更是馬廄裡有哪一匹馬,就騎哪一匹,從來也不肯固定養下一匹馬。」
如風撇撇唇,避重就輕的說:「斷虹和飛揚比較投緣嘛、難道我能夠連這種小地方都跟他爭?那小子一不去賭場,二不去逛窯,除了和馬兒嘀嘀咕咕以外,還有什麼樂趣?我總不好再掃他的興。至於不挑馬騎的事,是我怕麻煩的結果。隨遇而安不更好,省得像其他人那樣,自己的馬一病或一傷,就緊張得像什麼似的。」
天闊由得他說,改而問道:「你有仇家的消息了?」
「嗯,算是有吧。」如風含糊的應答。
「我不知道現在跟你講話,還得先學會猜謎才成。」
「莊主!」如風趕緊解釋道:「不是我有心隱瞞,而是我如今手上僅有的線索只有三封語焉不詳的信。」
「你手上的三封信?就是突然寄來,讓大夥兒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家書』?」
「對,其實我哪有什麼『家』呢,我母親在我襁褓時即因病去世;八歲那一年,原本相依為命的父親又為了追捕一頭梅花鹿,而不慎墜崖身亡。」
「原來你身上都股強勁的生命力是自小磨練的成果,如風,你委實令天闊折服。」
「什麼啊,莊主,各人頂上一片天,天為父、地為母,只要自己堅強,哪有活不下來的道理?更何況在我十五歲自立之前,一直有巧巧一家人照顧我呢。」
敏感的天闊自然不會忽略掉他提到「巧巧」兩字時,突然變得異常溫柔的口氣。
於是他再開口時,就略帶了一絲調侃說:「這個『巧巧』,不會是二十七歲的你猶自獨身的主因吧?」
「怎麼可能!」如風一口就否認道,「我尚未娶妻,只是因為對花叢還有諸多留戀,況且在那三封信寄到之前,我還一直以為巧巧和崔大叔、崔大嬸一樣,都沒能逃過那場浩劫。」
「你是說那三封信是崔小姐寫來的?」天闊難掩訝異的問,心頭有一絲無法廓清的不安悄悄掩至。
「是啊。」
「那麼你這趟出門,最主要是為了跟她見面敘舊囉?」天闊有鬆了口氣的感覺,卻又懷疑事情似乎不該如此單純。
「如果我先幫她辦妥了一件事的話。」
「先幫她辦妥一件事?」天闊聽了,立刻覺得不妥,忙著追問下去,「什麼事?她又為什麼要為老友重逢訂下這樣的條件?還有,她是怎麼知道你在我們莊裡頭的?」
「說起來也算是因緣際會吧!當初我習武的內容,她是少數略知一二的人之一,最近有人在言談間提起我的赤掌功夫,她一問名字,確定是我以後,就給我捎了第一封信來。」
「然後呢?」聽起來合情合理,但為什麼天闊仍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感?
「然後她跟我說她已知當年殺我們全村的主謀兇手是誰。」
「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她沒有說。」
「她沒有說?」天闊急道,「如風,你到底在跟我打什麼啞謎?」
「我沒有,莊主。她沒有說,是因為她也還沒有弄清楚,只知道我們那位仇人是成都府內的首富,舉凡農、牧、林、礦業,盡皆囊括經營,只要到了四川境內,一問便知,而且最近他還即將與兩湖的豪門世家聯姻,想知道他是誰並不難。」
「的確不難。既然他目標這麼大,那你去問,跟歐陽鑫去問,就沒有什麼差別,我這就去修書一封,讓歐陽鑫——」
「莊主!」如風突然出聲叫住了已轉身想往裡頭走去的天闊。
天闊止步轉身,以眼相詢。
「這六年多來,如風對於過往的種種雖一字不提,在莊內的新生活也過得安適自在,彷彿從二十歲起重活了一次,或開展了新生命一樣,但午夜夢迴,仍不時遭噩夢糾纏啃噬:『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果不是因為我馴服了熾焰,又怎麼會間接害死了那麼多無辜的村民?」
「所以這個公道,我們楚雲莊一定要為你討回來!」天闊一臉堅決的說。
「不是,是這份公道,我莫如風一定要討回來。」
「你忘了你是天闊與大家的手足了?」
「我沒有忘,」如風毫不讓步的迎上天闊略帶不滿的責備眼神說,「但紅原山谷中的恩怨,畢竟是發生在我身為你右護法之前的事,沒有偏勞各位大哥涉險的道理。」
「既然知道可能涉險,難道就不明白大夥兒可能憂心?」
「只要莊主不說,就無人會傷神。」
「如風!」天闊驀然揚聲喝道,「敢情在你眼中,天闊不算是『人』了?」
「屬下失言!」如風急忙懇求道,「如果不是早與莊主推心置腹,如風也不敢如此造次,但是昔日之禍既因如風一人而起,那今天之難當然也就應該由如風一人來擔。莊主,請成全我這身為一個男人最最起碼的狷介心願。六年多來,不,應該說是二十七年來,如風從來沒有求過任何人,但今日……」他將牙根一咬,便毅然撩起棉袍下擺,雙膝折彎道:「如風卻求莊主——」